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阴得很重。浓云低低地压在天空下,一块块一团团或青或灰或绛红或黯紫,像说不上名目的一群怪兽在轻霭霾雾间互相挤压重叠沉浮升降。冷得浸骨的雨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打得水塘里的残荷一片沙沙作响,满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边渠塘海子几乎连成一片汪洋,朔风催送着愁波涟漪,远瞪霰雾凄迷,近处微波粼粼拍岸,残芦败苇菅草枯茅都在不胜凄凉地瑟索抖动。驿道边色泽斑斓的柿树白杨,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杨柳、枝叶躯干都湿漉漉的,一阵哨风掠过,五颜六色的叶片不甘寂寞地顺风一扬,又无可奈何地纷纷坠落、浸入驿道车辙的湿泥寒水之中。
刚过申牌时分,一队辂车沿西南婉蜒向北的驿道疾驰,直趋北京紫禁城南的崇文门。车队共是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全都是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封得严严实实用油布包裹着,不知里边装的甚么物事,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夹车队二十几个戈什哈一律披米黄油衣骑马随行、马蹄踏得泥花四溅,佩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乌银戗金丝饰辕、景泰蓝圆帽包头,黑羊皮条纳相眼绿呢车围,万字云头泥金线帷子下面镶一圈红呢——俗称所谓“红围子车”,三品以下官员不得使用这个式样儿——不消说得,这车里坐的必是贵人了。其实再细心一点,就能看见车辕前插遮阳撑伞的槽口旁还有一面明黄镶边宝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小字:
钦命两广总督太子太保李
不用问便知是当今乾隆驾前一等一的能员干吏李侍尧。只是那旗打湿了,时舒时卷地耷在杆上,怒马如龙车行如风间一晃而过,道旁行人根本无法细辨。一片声响的马蹄踏水声,鞭响车驰夹着戈什哈的吆呼唱道声热闹得淆乱,给这肃杀荒寒的京郊平添出一份喧嚣、沿城根的民居都惊动了,躲雨消寒的人们都探头伸脖子往外瞧。那赶轿车的戈什哈越发来神儿,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满是雪珠汗水的头半昂着,“扑”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嘿!崇文门!制台爷——崇文门到了!”
他用鞭梢扫了一下拉梢的骡子斥骂道:“日你姥姥的,梢绳弯得弓一样儿了!吃料时候儿你妈的头拱着尽拣精料吃,做活儿时没你!妈的——使劲!”接着“啪”的又一鞭。那拉梢骡子一惊,四蹄猛蹬使劲往前窜,车轮子在一块小石头上颠了一下。车身微微一个仄颤,惊动了正在凝神看邸报的李侍尧。李侍尧放下邸报,摘下老花镜,一手撑着平金软棉垫套子,一手撩开“红围子”帷,果见沉黑苍暗的天穹下灰蒙蒙矗着的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堞雉上墙面上斑驳陆离黯红的苔薛、被硝蚀风化了的墙面都看得清晰,东一片西一块癞痢头似的十分难看,他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要见万岁爷了……小吴子,咱们且不进城,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几个人来把车洗刷一下,还要派人去禀军机处一声儿,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就这城外头打个尖,回去就不用再吃饭了,去吧!”
“扎!”那叫小吴子的响亮答应一声,一手轻轻扳动铜闸,那车已缓缓停下,他腾身跳到车下,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马,你两个搀制台下车,先到那边茶铺子里歇着——老爷,您搓把脸再下车,外头风大,贼冷的,小心着凉了!”说着叭叽叭叽跑去了。
李侍尧没有搓脸,也不等戈什哈搀扶已倏地跳下车来,鹿皮油靴立刻半浸在水里,脚底下透心泛上凉来,从暖烘烘的轿车里乍出来,稀疏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迎面扑来的风把袍子撩起老高,浑身一个抖擞激灵,倒觉比气闷污浊的车厢里精神一振。觉得又有几点雨珠落在脸上脖子里,李侍尧才抹一把脸,冲崇文门一个微笑,点点头,大步向城脚下一排店铺走去,一头走一头大声吩咐:“轮班儿过来吃饭!狗息子们——累不累?”连赶卒的戈什哈共有三十多个,都己列队待命,听这一同,哄然一笑七嘴八舌说道:“标下们不累!”“大人走好,泥地儿滑溜得紧!”“累是不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喝!”李侍尧正走,站住了脚,偏着头略一思索,笑道:“差使没有交割不吃酒!京里我府里埋着二十几坛子卧龙老烧头锅,今晚刨出来给弟兄们解馋!胡麻子——带这些囚攘的进茶馆,每人一份点心,不再吃饭了……我晚间有事,就进这边饭馆胡乱吃儿口,咱们进城!”
“是罗!大人您先吃!”老胡远远兴高采烈答应着,带人进了茶馆。这边饭店老板早迎了出来,满脸堆下笑来,顺身儿一个呵腰打下千儿:“给制台爷请安!咱们蔡家老酒馆跟爷有缘分,爷出京时候儿咱店给爷饯行,如今八抬大轿奉旨还京,还是老蔡家给爷接风!您者回这天子脚下,这就进军机处,这就宣麻拜相,日后飞黄腾达,二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
李侍尧听得扑哧一笑,看了看店门上匾额说道:“我打潞河驿离京,这里是崇文门!你他娘的倒会瞎奉迎!你这店名字也怪,叫什么不好,叫个‘返谈老店,——这里头有什么说头?”说着进店,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看时,是明三暗六一座大座厅,外间瞧着不起眼,窗低门面小,里头装璜却别致风格,三间大厅客座,偏东一间打通了后院厨房,北四西二和大厅相接暗房雅座,一色用桑皮纸婊糊洁净,四匝悬着十几幅名人字画,有写“屈醒陶醉随斟酌,春菲秋莼入品题”的,有写“韩愈送穷,刘伶醉酒”“江淹作赋,王粲登楼”“看曲槛萦红,檐开飞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纸色有新有旧,笔调风致不一,最醒目的一副中堂联却是集唐诗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写着:
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蔡老板见李侍尧凑近了眼看题跋,忙打火燃烛过来,笑着解说:“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国当年进京住的小店。当时我爷爷夜来作梦,祖爷爷说‘明儿有贵人来,小心侍候’,我爷爷见高相爷虽说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气儿里带着的贵重,管吃管喝不要钱住了三天,高爷一高兴,临走写了这幅字儿留下。不瞒爷说,后来我爷和人纷争闹出人命下大狱,家里人带这字当凭据去见高相爷,康熙老佛爷听高相一句话,免勾!可不是神佛有灵,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爷说离京是潞河驿不假,那边‘蔡记者店’也是我家的,当时我还在那边,现今我兄弟掌着那边门面,您老人家跟前说句打嘴的话,熊赐履老相,张廷玉老相国,庄士恭、王文韶这些有名的状元,前头李又玳、李巨来、勒六爷这些制台,还有您,谁没住过我们店呢?”
“这么着说,”李侍尧尧尔笑道:“你这店真占了龙虎地儿了!”蔡老板一眼见李侍尧的两个跟班亲兵进来,掇凳子沏茶命伙计掌灯——这二位军爷这边桌子坐——赔笑给李侍尧布菜,口不停说道:“这是缘分,是咱们祖上有德占的坟头冒青气儿!爷先用一口笋片再吃酒,这几个小菜是小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积德积福神佛自然佑护,那真是加减乘除一丝不爽!您瞧这崇文门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应试举人老爷都不愿住这,家家客栈都空着多半房,只有我家返谈店,一夜一钱二人争着住,这块辟邪,出进士出状元!”说着招呼:“给二位军爷上菜,军爷们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
“哎——来了,军爷们请!”一个伙计腰围水裙肩搭毛巾,在后院高声答应着托一个条盘大步出来,雪白的馒头两海碗鸡肉热香四溢墩放在桌子上,两个戈什哈都喜得眉开眼笑,听李侍尧说声“你们别拘束,随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夹肉送口。李侍尧只一笑,转脸又问蔡老板:“你既说人都争着住你的店,我怎么瞧着这么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风雨如晦的外间,笑道:“爷,您明鉴!今儿个西山辞枫叶日子——我这店东院都住满了的,都是公车举人,雅人想事儿就愣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儿。这个天儿,还要结伴儿游西山,说这场下过,枫树叶儿就掉铃儿了——爷别看这会子点灯,那是天阴得重!平日晴天,日头还不落山,鬼市还不到上市时分呢!”
李侍尧寻思半晌,才晓得“掉铃儿”就是“凋零”,不禁一笑。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蔡掌柜的闲话,听得外头泥水脚步声近来,知道是小吴子回来了,他放下箸转脸看,小吴子已经进门,身后还跟着个瘦小伶仃的年轻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的,只看了他一眼,问小吴子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有人么?”
“回制台话,”小吴子冻得吸溜鼻子,呵腰赔笑道,“今儿天下雨,又过重阳节,早早儿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日,他们才去叫了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您当面回我们爷的话!”李侍尧这才认真打量这位“三爷”,干茧绷瘦的个矮个子,橄榄脑袋两头尖,秃得发亮,鹰钩鼻子扫帚眉配着一脸麻子,两只椒豆眼不住眨已闪烁,穿一身酱色市布夹袍,腰束得细细的,呵腰立着脚下一拧一动,一望可知是个泼皮。这样的东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爷”,李侍尧一咧嘴几乎要笑出来。因问道:“你是关上总监刘三爷?”
那叫“刘三爷”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他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也是个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汉子,年纪在五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一般的鹰钩鼻子一般的满脸麻子,穿一身宝蓝宁绸夹袍套着酱色小羊皮凤毛坎肩翘足坐着,一条腿抖一只脚拧摆,仿佛浑身机簧消息儿一按就动的个角色,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一统帽儿压着拖到脑后,几乎搭到地面,不用问是假辫子。他嘴一咧几乎也要笑,心说“换换衣服咱俩半斤八两”,口中却笑道:“这是爷取笑,折煞了小的草料!”说着极漂亮地打个千儿下去,“小的刘全给制台爷请安!刘全——京城里守号人都叫我刘三秃子!”
“哦,刘全——是《刘全进瓜》戏上那个名字?”
“回爷的话,是!戏里刘全是忠臣孝子,小的也是!”
“好!”李侍尧笑道,“只是你这脑袋,再顶个大南爪,阎王老子近视眼儿,准问‘底下那是什么瓜?’——”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李侍尧又问:“虽说过节,也不是甚的要紧节气。京畿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高乐子,这成话么?”
他起先笑着说,刘全折腰笑听,至此已带了质问口气,刘全忙敛容道:“这关上差使并没人敢怠慢。爷知道眼见要过冬至,这关上都是内务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里请安。历来定的规矩,逢元旦、端午、中秋、重阳、元宵五个节都要见主子口府侍候。就是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这位吴爷是到西直门和爷府叫我来的。小人也知道责任重大,断不敢玩忽的!嗯——呢呐!”说完有棱有角干净利落又给李侍尧打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