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富云做张做智,运功跌脚,双手箕张骑马蹲裆,好半日才将二人胸前的掌印拔得褪了颜色。二人内服砖灰老墙土,外经他们这么一做作,挨那一脚踢,麻木也没了,跳起身来活动活动手脚,觉得毫无不适,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扑翻身便拜倒在地,头磕得咚咚作响。金龟子道:“六爷要不嫌弃,我兄弟愿拜门墙子弟!跟你鞍前马后,三刀六洞誓不皱眉!”洪三也道:“比起六爷,我们那点子三脚猫功夫、铁布衫本事,实在连只池塘边的瘌虾蟆也不如——我们拜你为师,列位老大生意走到金陵,半个莫愁湖东、灵谷寺向西这片,化铜贩盐都无碍的!”梁富云听着,撮着牙花子瞟黄天霸,见黄天霸微微颔首,才道:“这得我老板点头,老板也是我师父——虽说洗手江湖,门里头也是有规矩的。”两个人又转求黄天霸,发誓赌咒的异常恳切。
“富云,你无端给我惹事!”黄天霸叹道:“我们堂堂正正的生意人,搅到江湖伙里去,能安生么?入江湖不易,出江湖更难!——我没有教训过你么?”梁富云唯唯称是,陪笑说道:“徒弟实在是赌输了钱,又听他两个口里胡侵,辱及师父,还想和师父为难,所以下了绵手,也有给师父争脸的心思——你们晓得我这师父是谁?就是名震四海的金镖黄——讳字天霸!你两个小小萤火虫,就敢拿天上月亮开心!”
二人这才恍然大悟,今晚栽霸折筋斗,犯在“婊子镖打黄天霸”这句玩活上,越发求告不已。黄天霸又微叹一声,说道:“正入我黄家山门,你们不成,因为我带徒弟们要各处作生意。富云,你收他们作干儿子,也可传点功夫——金陵是我们常来过往之地,有个脚窝儿在这里也不坏。”
拜师收徒,江湖上体面光鲜寻常事,莫名其妙中了别人暗算,就认人家是干爹,这个辈分说出来太在朋友跟前扫脸了。二人跪着发愣间,燕入云笑道:“怎么,不愿意?”
“岂敢呢!”金龟子拱手陪笑,说道:“这是件大事。直到目下,我兄弟还不晓得六爷尊姓,我们原有师傅,也要禀告一声,场面才走得周圆——可否容我们回去,备好帖子香烛,选个日于,拜叩成礼,似乎郑重些。”
黄天霸知道他们心里并不十分服气,格格一笑说道:“是你们自己要拜师的么!他是我的徒弟,叫梁富云,其实也并没有惊世骇俗的艺业——你说的有道理,回去商议一下,这件事从容再议——你们去吧!”
“这两个要搬他们的掌子来对阵了。”贾富春笑道:“不是文盘就是武盘,只在明日后日。很该在这里再给他们几手,降服了再放走。”黄天霸道:“这是小角色,降服了也没大用场。南京现在局面与当初富名在时已人事全非,江湖上的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南京黑道儿总堂子叫盖英豪,你们听听这名字,就不像个好惹的主。我们又不是认真来这里争霸,又不想和他们劈霸,强龙不压地头蛇,恰到好处就成了。绝不要和他们武盘生分。”一头说,见刘墉进来,便忙起身相迎。笑道:“崇如大人,委屈你了。白龙鱼服渔父樵夫皆可欺,当卖卦先生少不了受小人的气的。”
刘墉已经洗过澡,换了一身绛红市布夹袍,腰间束着玄色腰带,穿一双双梁起明检千层底布鞋,脚步橐橐进来,显得从容稳重又徇徇儒雅。见众人都起身向自己拱揖个礼,黄天霸让着主座请自己坐,轻轻摆了摆手,将铁算盘放在桌上,赴一条木凳摆袍坐下,微笑道:“坐,都坐嘛!万一有人来请卦,我还是测字先生——你还是老板么!”
燕入云在北京只见过刘统勋一面,与刘墉还是初次相识,灯下看去,一样的方脸浓眉,一样的黑红肤色,只是个头要比父亲高出半尺,眉宇间也不像刘统勋那般带着严威煞气——单看相貌神情,竟和父亲相去不远,谁也想不到他才不过二十六岁,更难想到这么个黑大个子,竟是解元出身,两榜进士,出入清华翰林的朝廷新贵……正暗自嗟讶,刘墉倾身问道:“你是燕先生吧?”燕入云不防头一个问到自己,忙收神在椅中躬身答道:“标下燕入云,承大人关照。”
“从现在起,一律不要官派称谓。”刘墉目光闪烁,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听我说,燕先生,你得改一改装。因为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现在都在南京,这里的盖英豪已经和教匪勾手,他们里头传出铁牌号令,拿住‘叛教贼’燕入云者晋升堂主,赏银二百铜子儿。”
燕入云腾地脸涨得血红,他弃家抛业追随易瑛多年,易瑛虽没有许身相委,二人绸缪相处间不无温情,只为来了个胡印中横插其间,易瑛待他日见冷淡,这才失意投了朝廷。打遍中原无敌手的燕入云,自忖功夫能耐不在黄天霸之下落得如今在傅恒刘统勋眼里,只是个二等角色;在他倾心爱慕的易瑛目中,只值二百个铜钱!愤恨、悲怒,和着一丝对易瑛说不清楚的眷恋幽怨一齐涌上心头,燕入云眼眶中突然满都是泪水,却只强撑着不让它淌出来,掩饰着揉揉眼睛,咬牙冷笑一声说道:“是么?刘先生您瞧着我的,拿住这伙贼男女,我一文钱卖给你!”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不要英雄气短么!”他这份情怀黄天霸一群都是心里雪亮,刘墉却理会不得,因抚慰道:“他们这是有意折辱,存心激将,想让你出头去厮拼,摸我的底细。不要上当。没有读过《三国演义》?诸葛出祁山,司马懿坚守不战,诸葛为激司马出战,派人送来的女人衣服,司马懿当着使者慨然就穿上了吗?这才是能忍能耐、屈伸自如的大丈夫!”梁富云却另是一种安慰,微笑着说道:“燕爷,您听我说几句。毛先生说的太是了,你还有个儿女情长的心是吧?易瑛那婆娘我也见过几面,论模样真够拔份子的。可是仔细想想,你是方过而立的英杰;她呢?往少里说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易容术这玩艺儿我知道,只是一股真气护着。你盗过古墓没?我年轻时候这营生是拿手戏。有几个女尸真是长得天仙一样,像活人睡着了似的,一见风就变色变样儿,一霎儿瞧着就叫人心里犯呕——易瑛要一破身,顷刻就是个棘皮白发的老乞婆,比戏上满脸麻子滴泪病的老娼妇还难看呢!”说得众人都是一笑。
朱富敏见燕入云渐渐平静,便插科打诨儿取笑,说道:“这种事不凭劝,劝没属用处。“情’这玩艺儿邪乎,女人动情就聪明,男人动情就犯糊涂。我本家叔叔看中了我一个寡妇舅妈,老爷子说我口齿伶俐,叫去劝。我说“她比你大十三岁呢,你是娶媳妇儿还是接妈?”他说‘女大十三怀抱金砖’,说我“懂个屁’!我说‘她穷得掉在地下当啷响,来了能屙金尿银?’他说‘把福气带来,金银自然就有了。’我说‘三丈开外就能闻见她的狐臭气,那是福气?’他说‘我就最爱闻狐臭味儿,提神!’我说‘你图她个什么呀,生过几个孩子的人了,那玩意儿也是稀松不紧的……”说到这里众人都已笑不可遏,朱富敏却仍一本正经,皱眉说道:“我叔听了照我脑门心就拍了一巴掌:‘小不点儿,懂得的还不少!稀松不稀松回去问你妈!’我还不甘心,说‘她一脸大麻子,好看相么!’他说‘那是你不会看,我看一颗麻子一朵花儿!’——人呐,迷到这里头,甭劝。等捉到那个老乞婆,‘一技花’成了老倭瓜,燕爷自然就醒过神儿了!”
一席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刘墉也不禁莞尔。燕入云被这一阵搅,心胸敞快了许多,苦笑道:“各位爷的心燕某再没有个不领的,我不是割舍不掉易瑛,是这口气太难咽了。刘——毛先生,我改妆是不成的,化妆再细,江湖上还是能认出我来——自投朝廷以来,我还没有尺寸之功,趁着他们都不知道我已受封,我独闯金陵大码头,会会这个盖英豪。若能占了这个盘子,不但南京,就是苏杭湖州,到处都成了我的网络。若是占不住,我就是个饵,借他这二百钱的光,引蛇出洞,说不定能引出易瑛这材儿!”
“义勇可嘉!”刘墉目中熠熠闪光,凝视着燕入云道:“这正是家父想到的办法。黄富宗黄富耀和黄富祖现在已经打进盖英豪身边。黄富威黄富名黄富扬原是南京人,在这里名头大熟人多,又都知道他们是天霸的干儿子,所以不宜在南京立足,富威在瓜洲已经得手,当了总舵龙头老大,富扬在扬州更了不得,用你们江湖的话说是‘吃遍油头’,还见着了易瑛的‘侍神护法尊者’唐荷!”
众人听得心中一阵兴奋,黄天霸本人和六大弟子在北京招摇,想不到七个干儿子早已潜入江南,打入黑道中,而且人人占据了要津!燕入云脱口而出,说道:“唐荷——她在扬州,那易瑛也一定在扬州——四大侍神使,韩梅、雷剑、乔松、唐荷,那是寸步不离‘一枝花’的!”
“如今情势和你在伙时已大不一样。”刘墉说道,“‘一枝花’早已不亲自传教,只是让使者联络各地旧徒,秘密设坛设场布施传道,与盐帮、漕帮、洪帮都有来往。雷剑胡印中不知去向,韩梅乔松唐荷行踪也是飘忽不定。三教九流,除了青帮,都和她有若明若暗的勾结。洪帮因为人多党众,除江南几省,直隶河东河西几省也分布着几十万人,和朝廷暗地作对,所以易瑛最重和洪门联络。盖英豪在洪门自立门户,号称金陵地藏王,若能收服了他,江南虽大,就没有易瑛的藏身之地了。”
这样略作譬讲,燕入云和黄天霸一干人已是心中洞明雪亮。一方是易瑛,深藏不露,联络诸路豪杰待机而动,一方是刘墉,也深潜渊底,用黄天霸一干人混入各门江湖派,相机捕拿。才几个月的辰光,已经知道了易瑛这么多的情况。刘墉这人不含糊!黄天霸突然想到傅恒接见时的话,对印比照,立即明白了朝廷的意图,任用刘统勋父子,一手整饬吏治,一手扫去反叛朝廷的江湖野士,竟不惜以侯爵相许——那么自己比之七侠五义里的御猫展昭,位置还要在上!黄天霸思量着,眼中已灼灼生光,原来心里存着那点“刘墉官位太低”的心思,已丢向爪哇国去了,因执礼更加恭敬,在椅上向刘塘一个深揖,说道:“毛先生,兄弟们都是草莽之士,不通政务不懂韬略,一切请先生主持调遣——以我的见识,皇上这次南巡,易瑛一定要有所动静。要抢先破案,夺掉盖英豪的盘子,拿住易瑛,一来皇上安全,二来也是给皇上南巡添增彩头,岂不是两全其美?”
“尹元长已经到了南京。”刘墉浓眉压得低低的,口气异常严肃,“金鉷卸任,原旨到京见驾述职之后另委要职,今天有旨意就地在南京迎驾。皇上驻跸关防由家父和元长老先生掌总负责。明的那一头我们不管,我们只管江湖动静。告诉诸位暗的这头出了差错,我们就是全粉身碎骨了,也赎不出这个罪来。我现在是‘毛先儿’,这身分有方便也有不方便,破案的事要靠黄兄燕兄和诸位朋友多多维持。”
“是。”黄燕二人忙躬身答道。黄天霸说道,“您就住这店里,白天不便,晚间夜深,我们给您回事听令。”
刘墉不禁一笑,说道:“夜里有时也出去的,我在这里拆字,已经小有名气。人家叫我,我敢不去么?——”还待往下说,便听院外有人喊“毛先儿在么?”刘墉一下子便提高了嗓门,说道:“请进!——贾先生,你方才出一个‘休’字让在下测生平,听我给你品评……”黄天霸打量来人,却是个缙绅模样,灰府绸袍子外套团花黑缎马褂,戴着一统瓜皮帽,只在四十岁上下,白净面皮八字髭,看去一点也不落俗,也不敢怠慢,伸手让座道:“请稍待,这位贾先生拆毕,再请毛先生给您瞧。”那先生便坐了。
“按这个休字,字意吉凶双半”,刘墉郑重其事地对贾富春道:“乃是一人倚木之像,你幼年早孤,家中只有一个孀母相依为命,可是的?”贾富春原见刘墉捣鬼,也觉好笑,不料他一口就说中了,顿时改容,说道:“先生真让我吃了一惊——请接着断,接着断!”刘墉点头,叹道:“木乃东方青龙之像,一人倚木原本是升发之像,草木属阴,木即是母,令堂贞静贤惠是不用说了,只是木不能言,口角不甚便利,孤儿倚身未免放纵了你,‘休’字不成‘体’,你恕我直言,没有体统,少年时人憎狗嫌,原是个浪荡哥儿。但休字又有‘止’的意思,又可折十八成人,自十八岁之后,你才真的立心改过,但令堂人已就木,成了你终身之憾。”说到这里,刘墉长叹一声。
贾富春已是泪如雨下,语不成声说道:“这是我心中永难化解一段伤痛,毛先生……我真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