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诚头一个鼓掌大笑称奇。众人纷纷起身看那四幅字,真个光润圆熟,暗藏笔锋,满壁的字画顿时相形见拙。傅恒笑道:“棠儿方才吓得花容失色,此刻如何——我们有这么个‘贼’儿子,算得是福气罢?”棠儿道:“那当然!迟一迟送汤家裱起来。你这书房里挂这个不宜,就挂到我念佛的观音像旁边。”纪昀忙道:“这是游戏之作,虽说不上轻佻,可也太欠庄重,夫人太认真了。”博恒笑道:“先裱起来!这是佳话嘛,将要流传千古,后人会因此念及我们傅家呢!”
此刻绛蜡高烧,琼液盈樽,众人重新入席,举酒为棠儿贺喜,交口称赞纪昀文字瀚墨“堪称双绝”。傅恒因道:“枯酒难吃,拇战又太俗,叫我的家戏班子来为诸先生上寿。”说着轻轻拍了拍巴掌。
掌音刚落,众人便听两侧廊下佩环丁当作响,书房中侍立的丫头忙挑起珠帘,只见两行歌伎,着一色的葱黄宫装,一行执着琴瑟笙篁,一行手持团扇,如步履凌波似地翩翩而出,盈盈施礼向筵席下拜。棠儿站了半晌,觉得有点疲累,向纪昀敛衽一礼,笑道:“纪先生今儿开怀畅饮,多用些酒。迟了就住在家里,不要见外。需用什么物件只管开口,说句大话,只要天下有的,寒舍都舍得叫先生满意的。我有些支撑不住,先告罪了。”慌得纪昀忙起身还礼笑道:“夫人如此错爱,纪昀何以克当?请尊驾自便……”棠儿这才辞了出去,傅恒将手一摆,顿时笙篁琴瑟齐鸣。六个歌女长袖飘舞团扇翻飞,歌喉顿开唱道:
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
千回步帐难藏艳,百结葳蕤不销情。
朱鸟窗前眉欲语,紫姑乩畔目将成。
玉钩初放钗欲堕,第一是此声……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听得心醉神迷,目有视,视舞步;耳有听,听艳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挥目送唱道:
妙谙谐谑檀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
敛袖皱成弦拉杂,隔窗掺破鼓叮咚。
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弹棋夜未停。
记得酒阑人散后,共寨珠箔数春星。
真个舞赛天仙歌能裂石,满室幽香袭人,风鬟雾鬓令人心不能自持。饶是敦敏素来稳重持礼,庄有恭、王文韶以道学自许的人,也都心旌神摇,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纪昀虽能吃肉,却不能豪饮,已是酡颜欲颓,不禁击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乐!”
“纪兄高兴,就是我的至诚到了。”傅恒笑道:“且看下一折。”将手一扬,摆了摆,叫道:“明当儿,还不出来!”
随着叫声,一个女子曼声应着褰帘而入,众人注目看时,只见明当身着粉色纱衫,下着浓绿色水泻长裙,乌云鸦堆,青丝袅袅,弯弯两道柳烟眉,在宇间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嗅似笑,流眄四顾,人人精神为之一爽。敦诚不禁大声赞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当向纪昀嫣然一笑,差点勾得纪昀三魂缥渺七魄俱散。只听她宛转唱道:
相逢处,记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罗绮织为天,萧管送流年。
那时节,卿在木兰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带歌行酒柳摇烟,宛转到侬边。
“这真是艳绝之词,清绝之唱!”纪昀望着袅袅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蒙胧地说道:“两阙《望江南》,带梦入秦淮啊!”傅恒笑道:“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继善请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确是秦淮旧梦。不知先生能否也续写几阙?”纪昀笑道:“方子固是灵皋先生的爱孙。这词已经写绝了,足令温李却步,我有何能为,敢来续貂?”口中说“不敢”,却以箸击盂,目视明当,轻声吟道:
红桥近,双桨放迟迟。绝世丰神临水处,可人情性薄酣时,烟重柳难支。
那时节,花放一枝枝,酒敌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当,他也道侬痴。
他一边说,敦诚在一边用蝇头小楷记录。记录完,即将小笺交与明当。明当轻启樱唇喃喃诵读,突然春心一动,瞟了一眼又高又壮又黑又胖的纪昀,顿时飞红了脸,不言语将诗笺塞进了袖中,偏转了脸竟自忸怩不能自胜。傅恒是风月场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个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从没个瞧得上的,这番似乎动了心?夫人已经许出了愿,只要先生张口,再好也舍得奉赠。纪先生,听说你内堂尚虚,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
纪昀目中火花一闪。他是河间名阀子弟,自幼游学读书在外历练,虽然看去放浪形骸不拘于礼,骨子里却通明世务处事严谨,一阵兴奋过后,立刻平静下来,从椅中起身作揖道:“六爷错爱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转,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泽,因此上天赐福!试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进入内宫?进入内宫,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于歧黄之术毫无所知,岂不也误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于我为娘娘祛灾而已。娘娘圣寿未尽,即便没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术,我岂敢贪天之功!”他凝视着发怔的明当,微微叹了口气:“这要折杀纪昀了一一这是六爷的爱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领,色与魂授,难道还不知足?”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发愣: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辞,纪昀葫芦里卖什么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