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正发怔间,刘统勋笑了笑说道:“这贼窝子里的师爷也是个浑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连背地里的话也照录不误——只是贵司打算怎么料理呢?”丁世雄抬头看看黄天霸,笑道:“卑职和夭霸兄已经有个计较,面见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几天。”
黄天霸脸上永是挂着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刘统勋身后站着,闪出身来向刘、高二人一揖,从容说道:“黑风崖这股强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官兵几次进剿都没有见功,就为他们耳目太灵。省城这边发兵,那边的贼已经远走高飞。所以这次和丁兄计议,趁马本善家这场喜事智取了黑风崖的老巢。丁兄已经密点了二百官兵扮成粮贩子去了太平镇。我和丁兄连夜赶往马家,在婚筵上和刘三秃子大干一场!”
“好!”高恒听得精神一振。动着心思也要沾这功劳,合掌拍节笑道:“这是很热闹的一出戏。我生在北京,在绮罗丛里长大,不可不长这个见识。我从北京府里带着三十多个家生子儿奴才,也去马家凑个趣儿。”
刘统勋觉得新奇有趣,但他毕竟官场老吏,城府根深,立起身来踱了几步,仰脸看着天棚,慢慢地说道:“这种事戏里虽然有,兵凶地危,决不能当戏来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门里就有通敌的。两个方面大员、一个刑部堂官若在黑风崖这个小小的山头闹闪失了,朝廷颜面怎么维持?——我不是不赞成,是要你们思虑得周详,再周详一点。”丁世雄听了马上回道:“这事我们一开头就计议过了。兵,都是岳中丞从四川带来的亲兵,我衙门里的一个不用。如今山上树木花草都被吃得精光,土匪们也不好遮掩。他们要过冬,要备荒,抢粮是势在必行的事。我们小心一些,还是有十足把握的。”“这事你们不来禀我也就罢了。我既知道了,当然要负责,”刘统勋越想“失败”的后果,越觉得事关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调博山绿营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里亥时准时到太平镇接应。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们看呢?”
“中堂妙算周详!”
“什么‘妙算周详’,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你们放心一条,我绝不要‘功劳’,”刘统勋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济南城,等着你们传来捷报!”
“是!”三个人一齐躬身说道。
目送三人出了驿馆,刘统勋心里谋划了一下,便坐下来写奏章,想把山东赈灾安排详细奏明皇上。写到高恒,又觉没法下笔。索性便合起折子,叫过随行的三个师爷,计议如何从直隶、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调拨芦席木料、采买舍粥用的大粥锅,还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头疼,过冬用的饲料、草料,取暖做饭用的柴炭也都奇缺……一件一件从平常人家过日子上着想,十分琐细不堪,直到子夜时分才理出个眉目。
太平镇的首富马本善家此刻却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土匪借粮原也是寻常事,这个“四不管镇子”地处沂山老山沟里。自己的佃户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刘三秃子常来常往,寨里一句话传下来,借个三千两千斤粮,二话不说就叫长工送上去了。他自认是上匪的“窝边草”既通匪,又通官府,兵来支兵,匪来资匪,四面通融,几十年来,与官匪相处平安无事,刘三秃子总不至于连这窝边草也不要吧。想不到这次竟这么不讲情面,一张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粮他有,但也就腾空了他的库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脚杆字一道儿去吃舍粥棚的饭——这面子扫得太大了,前且济南城粮价已经涨到三十两银子一石,一声“借”两万多两银子凭空就没了,也实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刘三秃子那封借粮信偷偷递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后悔了,臬司衙门里就敢保没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馅儿,这一家人,这份家业可就万劫不存了。再说,万一省里不发兵,留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早晚也要大祸临头的……若要倾家荡产地去支应这个刘三秃子,将来官府知道了,办个“通匪”罪名儿,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没个安落处。信寄出三天,马本善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难熬。往张家湾亲家那边送婚书、聘礼等一切事务都由大儿子马骥遥往来奔走。二儿子马骥远是新郎,正兴兴头头要娶媳妇儿。请舅舅、迎姑姑;发请帖、请戏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请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走马灯般忙成一团乱麻,谁也没留心老爷子急得心如火的,只是叫管门的老马头到门外“瞭着点”。弄得不知内情的家人们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上匪官府两无消息。神经绷得很紧的马本善反而松弛下来,鸡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儿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芦棚里看着大师傅们宰鱼、杀鸡、煮肉、炸丸子,从溢着白雾的灶棚出来,站在院里嗅了嗅弥漫着的肉香,见老马头满身是霜从外头进来,忙招手道:“你过来!”
“老爷!”老马头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脸,几步趋跑过来禀道:“老东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个讯儿——人来了!”
“谁?!”马本善浑身一颤,“哪边的?”
“官府的,来的还是大官儿呢!”老马头激动得声音发抖,“省里的丁臬台亲自带兵来了,现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马本善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老马头忙来扶时,他已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说:“快,快请!”三步两步便迎出了大门,却见大门口拴马石旁站着三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两开气长袍,外套着黑烤绚乌褂,脚下蹬着石头正和两个年轻人闲磕牙儿。两个年轻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着天青袍子、青缎套扣背心,辫子随随便便搭在肩上正说得热闹,见马本善出来,忙迎了上去。马本善见大院周匝并没有兵,心里又是一紧。老马头凑了上来,低着声气道:“这三位都是长官,从张家湾那边过来的。”马本善嗫嚅了一下,看了看走过来的高恒和黄天霸,正不知该怎么称呼。黄天霸笑道:“我们是从张太公庄上过来的,给我们姑娘下婚书、送聘礼的!”
“是送聘礼,”丁世雄一摆手,一个兵丁打扮的长随牵着一头驴过来,丁世雄指着驴背上驮的两口大木箱,笑道:“都在这里头,您瞧了准高兴!”马本善至此才明白这三位是乔扮了的官兵,张着嘴“啊”了半晌,将手一让,说道:“明白了!快请到里边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着街北,像一个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见一条蛇,惊得语无伦次,“老马头,快请——请——几位进里头——请——请安置!”老马头也面如土色,颤声对丁世雄道:“黑风崖上蒋三哥来了!”
丁世雄三个人也是一怔,偏转脸向北看时,果见一个中年胖子骑着头毛驴的笃的笃地过来,这人也是个秃子,顶上谢得一根毛发也没有,但沿耳根的一圈头发又黑又浓,总成一根辫子,加上他那络腮胡子蒜头酒糟鼻,怎么看怎么别扭,上身穿着一件短褂,下身穿着大裤衩子,敞开着怀,肚皮厚肉上缠着腰带,别着大小两把匕首,小毛驴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被他压得一步一颤,呼呼地直喘白气。那蒋三哥见马本善四个人大清早站在大门口说话,偏身下驴,将缰绳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过来,乜着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马本善一揖说道:“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也许有了世雄他们在跟前,马本善只一惊怔,随即恢复了镇静,满险堆下笑来,说道:“还劳烦三哥您亲自下山来!——后仓里都用麻袋装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们只管来搬!”蒋三哥走近来,认真看了三个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我是说你娶媳妇的事儿——谁说借粮的事呢?”也不等让,们转身便往院里闯,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进来,上了堂房。蒋三哥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笑话儿呢,我们来你这儿借粮,有人冲我们山寨去‘借粮’,说是从江西来的‘大侠’,要救人济世!去他妈拉巴子的,绿林里如今也尽是怪事……荒年灾月的,到处缺粮啊!所以三爷叫我先来知会一声,他要亲自下来吃喜酒闹花堂,然后带粮回山,别叫哪个贼窝子狗日的抢了先儿。三爷说你这回爽快,帮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还你这七百石粮,明年你再添个孙子,你这老狗可美炸了……”蒋三哥说着,已和众人一同进屋,因见丁世雄、高恒和黄天霸也跟进来,心中很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