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还有一幅古画,上边的题跋都没了。”允禄眼见姚老夫子难堪,又不好得罪纪昀,回身向柜顶取下一轴新裱的古画拿到灯下,说道:“纪先生淹博之士,请为鉴别一下。”
众人便止了笑凑过来,纪昀小心展开看时只见纸色苍暗剥落不堪,密密麻麻印的图章也都不甚清晰,正图却是一个道士,形容古怪背负宝剑,一手提着酒斗,一手执杯仰天而饮,身后站着一个黑衣执拂女子,眉目如画,翁着嘴唇似乎在说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故事?纪昀十分仔细地看了这幅画,嘘了一口气,说道:“王爷,这是徽宗手笔。《永乐大典》里载称,宋咸平四年,有道人携乌衣女子入京,买斗酒独饮。徽宗微服访之为画。这画与史事处处吻合。该是画皇亲作。上面的题跋是几叠歌,大约是乌衣女子所唱。”遂曼声吟道:
1上边减字木兰花词为姚老夫子剽窃晁无咎之作。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十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春风起,春风起,海上百花遥。十八风曼云欲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吟罢笑道:“这歌词里带仙气,非人间格调,所以勉强记住了。”
刘康今晚赴筵便一直心神不快。他自己官运亨通,家运却一塌糊涂。曹瑞、瑞二,还有李瑞祥这三个仆人自贺露滢死后就跟着他当了长随,起初都怕犯案,倒还相安无事。后来调到山西,曹瑞和瑞二就有些手脚不稳,先是在丫头跟前动手动脚,后来竟然轮流奸宿,毫无忌惮。丫头老婆子们见刘康宠信三瑞,就告到刘康的夫人刘乔氏跟前,夫人原也不知道自己老爷做的事,就叫了去把曹瑞、瑞二各抽了二十篾条,原说要开销出去,谁知过了一夜。第二天倒把被糟塌了的五个丫头叫去狠狠申斥一顿,说丫头不自重,不相信曹瑞、瑞二这样的本分人会做这种事,又升曹、瑞二人当了副管家。那曹瑞、瑞二越发得志猖狂,乘着刘康到大同出差,索性连刘乔氏也一块做了进去,轮流在上房快活,还要丫头陪床。弄得刘公馆成了两个魔头的风流窟。李瑞祥因为是自家旧仆,还顾一点老情面,见二瑞闹得不象,主人又管不了,有时拉个背场还悄悄规劝几句,“大家一条船,不能把船自己弄翻。”也不过大面上叫二瑞稍稍收敛一点。这次刘康进京迟迟不肯回山西,一是运营京官,二来也确实怕回到那个烂泥塘似的窝穴里去,遂命李瑞祥在京找了一处房子,买了个小妾燕燕,虽然房舍简陋些,仆从少些,比之山西宅府,已觉是天堂之乐。谁想上午拜客回去便见燕燕伏床恸哭。一问,是李瑞祥乘她午睡,悄没声上来按住,也学了瑞曹二人。好容易一下午劝慰,答应燕燕逐出李瑞祥,又许李瑞祥三千两银子自己过活,平息了这件事。他是被拖到庄王府来赴筵的,哪里有心和众人一道说笑作乐?珍错玉馔一口不能下咽,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只是吃酒。此时见众人围着看画,吃得醉眼迷离的刘康正要勉强起身敷衍,忽见刘统勋带着几个衙役沿庑廊大踏步进来。刘康一噤,忙笑道,“延清兄,来迟有罪,罚酒三杯!”正要迎上前,旁边一个十岁的年轻长随早一把紧紧扶住他,说道:“大人别栽倒了,你有酒了。”
“是刘延清啊!”允禄听刘康在背后说话,回头一笑说道,随即脸上变色,说道:“怎么,带着水火棍子进我府来?”上百的官员此时已目瞪口呆。刘统勋在众人目光盯视下向允禄趋了一步,拱手一揖到地,说道:“统勋此刻奉差在身,多有开罪,然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改日一定来王府负荆请罪。”允禄愕然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刘统勋只一躬算是作答,转脸对刘康一笑,说道:“康兄,这里人多,大家正欢喜,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话。”事起仓猝,起初刘康几乎吓晕了过去,一肚子酒都随冷汗淌了出来,见那青年紧紧抓住自己,试着挣了一下,恰如被铁箍了似的,情知大事不妙,硬挺着说道:“刘康平生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延清有话当面请讲。”刘统勋嘿然一声冷笑,说道:“康兄,你东窗事发了!”遂转脸对衙役大喝一声:“拿下!”
话音一落,黄天霸一把便扯落了刘康的官帽,顺手一搡,刘康弹丸一样从他怀里冲出去,几个衙役饿狼一般扑了上来,三下五去二便捆得刘康似寒鸭凫水一般。众人眼花缭乱一惊一乍间,“豁啷”一声一条铁索已披在刘康项间。刘康双足一跳,又定住了神,仰天长叹道:“小人误我陷我,苍天有眼——我冤枉!”刘统勋哪里容他多说:嘴一努,铁链一带,已是将刘康扯了出去。
此时筵厅里一百多号人都惊得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看着这个黑矮个子施为,噤口不能出一语,死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刘统勋最后离开,这才向气得两手冰凉的允禄打了个千儿道:“奴才无礼,实是事不得已,万祈王爷见恕!奴才说过,改日一定请罪!”说罢起身又一躬,竟自匆匆而去。允禄愣在当地,半晌才咬着牙笑道:“说起来,刘统勋还是我门下奴才的学生,真真好样的!——备轿。我这就进宫去!”说着便下阶来。姚老夫子悄没声离了纷纷议论的人群,几步抢到允禄前头,一打躬说道:“王爷,您这会子进宫有公务?”
“没有。”允禄气咻咻说道:“我要请旨惩处刑部这干没王法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