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几个月前那个在会客室里不怒自威、气场逼人的“老领导”相比,此刻的钱汉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头发似乎更白了,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着,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灰败。
只有那双眼睛,偶尔抬起时,依旧会闪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但更多的时候,是深深的困惑和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茫然。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参茶,旁边散落着几份报纸和内部参考,但他显然没有翻动过。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钱汉忠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
门被推开,一个身材清瘦、戴着金丝眼镜、同样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了进来。
他是钱汉忠在省里工作时期的一位老同事,姓孙,退休前是省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以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著称,与钱汉忠私交甚笃。
这次,他是受省里老干部门所托,也是出于私人情谊,前来做最后的“劝说”。
“老钱。”
孙主任的声音温和,带着老友重逢的亲切。
他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看了看钱汉忠的脸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脸色不太好啊,最近没休息好?”
钱汉忠抬了抬眼皮,看了老友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
“休息?哼,外面叮叮当当的,跟拆房子似的,能休息好才怪。”
他挥了挥手,指向对面的沙发。
“坐吧,老孙。难得你还想着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孙主任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茶几上凉透的茶和未动的报纸,心中了然。
他知道钱汉忠此刻的心境。
“外面的工程,也是为了改善老同志们的居住环境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孙主任试图缓和气氛。
“改善?”
钱汉忠嗤笑一声,语气带着讥讽。
“我看是嫌我们这些老家伙碍眼,想赶紧把我们打发走才是真的!”
孙主任没有接这个话茬,他知道一旦接上,话题又会陷入无休止的抱怨和对立。
他沉默了片刻,换了一种更推心置腹的语气。
“老钱啊,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几十年了吧?”
“从当年在地区共事,到后来一起在省里……风风雨雨,都过来了。”
“我今天来,不是代表组织,就是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钱汉忠浑浊的眼睛动了动,看向孙主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老孙,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钱汉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外面那些人,都说我身体不行了,得去京城养着。连……连我身边这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迷茫,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怀疑。
“还是说……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该……挪窝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钱汉忠一直以来强撑着的坚硬外壳,露出了底下那份不甘、困惑,以及……对时光无情的恐惧。
孙主任看着老友那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迷茫神色的眼睛,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他太了解钱汉忠了。
了解他的强势,他的自负,他对权力近乎本能的迷恋。
要让这样一个人,承认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无异于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孙主任没有直接回答钱汉忠的问题。
他端起茶几上那杯凉透的参茶,走到饮水机旁,重新兑上热水,然后走回来,将温热的茶杯塞进钱汉忠有些冰凉的手里。
“老钱啊,”
孙主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和慈悲。
“咱们这把年纪了,有些事,该看开了。”
“当年在位的时候,叱咤风云,一言九鼎,那是工作需要,是时代赋予的责任。”
“但现在,咱们退休了。退休了,就意味着把舞台让给了年轻人。”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钱汉忠握着温热的茶杯,手指微微颤抖,没有说话。
“郑仪这个年轻人……我观察过他一段时间。”
孙主任话锋一转,提到了那个让钱汉忠恨之入骨的名字。
“有魄力,有手段,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站着省里,甚至可能更高层面的意志。”
“明州这盘棋,省里是下定决心要动一动了。要打破旧格局,建立新秩序。”
“你继续留在这里,除了让自己难受,让局面更僵,还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真要等到……大家都撕破脸,弄得不好收场吗?”
孙主任的话,每一句都戳中了他最不愿面对的现实。
是啊,退休了。
舞台该让给年轻人了。
省里要动明州了。
他继续留在这里,除了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除了让自己在无尽的憋屈和愤怒中消耗殆尽,还能得到什么?
颐养天年?
清静?
他钱汉忠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图过清静?
他享受的是掌控一切的感觉,是被人敬畏的目光,是那种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权力快感!
让他像个普通老头一样,去养花种草、带孙子?
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是……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抗争?
拿什么抗争?
郑仪背后是省里,是即将到来的换届大势。
他那些所谓的门生故旧,在真正的压力面前,又有几个靠得住?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他现在,就是那棵将倒未倒的老树,那堵将倾未倾的危墙。
所有人都等着他倒下,然后好一拥而上,分食殆尽。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钱汉忠。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原来……自己真的已经走到了尽头。
原来……时代真的已经抛弃了他。
原来……他钱汉忠,也会有今天。
“老孙……”
钱汉忠终于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和桀骜,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般的平静。
“你……说的对。”
“我……是该走了。”
孙主任看着老友那双彻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这种平静,比他之前的暴怒,更让人不安。
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平静。
“老钱……你……你没事吧?”
孙主任担忧地问道。
“没事。”
钱汉忠摆了摆手,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