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还是那年,从跃鲤藏书楼上下来,香气氤氲,锅下炉火熊熊,一低头看见他乌发如缎,转侧间如水披落肩头。
……
他伸手雪花从指尖旋转飘落,苍穹如窟,不见天光。
冷得像那年东明三白河决堤的水,他和她随波逐流,不知西东。
那片河边的芦苇荡里,才知男郎换女郎。
……
山呼声如海啸似浪潮。
鬼岛那一片海,见证了一代传奇的爱恨纠葛和落幕。
今日这一片海,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
广场上众军列队,甲分五色。
她亲身经历过的唯一一场战役,是在五色原。
彼此的武器刺入对方的胸膛,鲜血喷溅在帘后惊愕的脸上。
恭喜十八王子阵斩大乾皇太女!
她曾以为那便是一生至惊至痛时刻。
却原来和风雪重明宫相比,那身份揭露的开端,才叫该死的甜美。
……
广场上万众礼拜如仪,无数士子往日高昂的头颅虔诚低垂。
上一次看见这场景,还是在那场布局已久的春闱。
黑压压的人潮堵在贡院门口,无数人呼喊着我以我血问皇权。
她独自面对人潮,背后站着微笑的他。
那一刻仿佛孤身作战。
却又若身领千军。
……
宫门之侧,隐秘地爬过蛇虫毒蚁,被山呼之声所惊吓,无声顺着高高的宫墙滑入暗影之中。
那是燕南予她的馈赠,三千里漫漫长路,百多日磨折跋涉,她和他在风浪间见冰雪,在深谷中见桃源,在繁花烂漫的昆州迎向蹈舞的人群,迎接了太多恶意也送走了曾经的朋友。
不,这走过的每条道路,获得的每次馈赠,渊铁、灵泉村、萍踪、永平军、跃鲤书院、燕南、魃族、瑰奇斋……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曾暗中镂刻了他的印记。
这条路他助她铺就,直至抵达承乾殿前天地坛上,抵达这皇城之上,人群中央。
然而到头来,这座城留不下他。
大乾的天下,容不下他。
容得下泱泱万民,容得下漫天风雪,容得下血火烽烟。
容不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恋,一路相伴的铭心誓言。
她微微抬起手。
城上城下,呼声立寂。
人们仰头,敬慕且渴盼地看着她。
看着皇朝新的主人。
等待着她对这天下发出的新的训示,或者慷慨激昂,或者语重心长,或者淡淡悲伤却又满满希望。
却只看见她的手,在虚空中微微抬起,似要接住什么。
然而空中,只有被风吹落的雪花。
万籁俱静之中,所有人看见新帝的手,在空中略略停留。
抓握一手空风。
然后转身。
明黄伞盖逶迤而远。
她一言不发。
下城而去。
……
旷野之上,黑色的马车背对宫城。
越过冰河和平原,向北,再向北。
……
快入夜的时候,承乾殿早早掌了灯。
铁慈穿行在白色的帐幔之间,脚步在东配殿前停下。
她遥遥看向殿内。
那里,停着三具尸首。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她走过第一具尸首,那尸首无头,断一臂,剩余一只手上的斑点,让她确认了这是萧立衡。
她知道萧立衡的头颅正挂在盛都城门之上,风吹雨淋,鸟食鹰啄。
她的目光落在萧立衡脖颈间极其齐整的切口上。
刘琛的回报响在耳侧。
“她说,这是世子赠给陛下的临别礼物。”
铁慈沉默看了萧立衡尸首很久,才目光落在另外一具尸首上,那尸首看起来很完整,就是上半截冻得特别厉害,以至于她辨认好久,才勉强确定这确实是裘无咎。
辽东大相,并没有死在西戎,而是回到了辽东,隐在了幕后,作为辽东王手中的一把黑刀,时刻伺机劈裂大乾的未来。
裘无咎。
这许多安排,都出自你之手吧?
有些想不通的事,现在也终于想通了。
在燕南时,一直不明白那个向我献媚的官员,他出现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出现得莫名其妙,死得也莫名其妙。
看似是为了败坏我的声誉,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应该明白,这样的败坏毫无作用。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一切的逢迎乃至死亡都不过是一曲前奏,是过场。
真正的攻击来自于他死后。
我隔着茅厕墙听见的那段话。
你只是要用一个人的死亡来告诉我,慕容翊领了刺杀父皇的任务,并且一定会完成。
含糊几句对话,似是而非信息,就像一个噩梦片段植入,只等待应景的时候,自然会无声闪出,合契,天衣无缝地对上,惊雷闪电,劈裂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