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宫墙就高得能把天都遮住。那年我蹲在青石台阶上数蚂蚁,母妃突然冲过来扯着我的胳膊往正殿跑,她裙角扫起一阵风,刮得我脸上生疼。我听见盔甲摩擦的哗啦声,像下雨天屋檐下的铜铃。
"昶儿,快给你父王磕头!"母妃的指甲掐进我肉里。我抬头看见父王穿着明黄袍子坐在龙椅上,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天成四年,我们孟家刚刚在成都府站稳脚跟。那年我五岁,还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所有人都要跪着和我说话。
父王的手掌总是带着墨香。他批奏折的时候,我就趴在案几底下玩他的衣角。有次我扯断了他腰间的玉带钩,他把我拎起来放在膝盖上,指着案上的地图说:"昶儿你看,东边是赵弘殷那老小子,北边有契丹狼崽子,咱们孟家就像夹在磨盘中间的豆子。"我闻着他下巴上的胡须油味道,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还不如蚂蚁窝好看。
十二岁生辰那天,母妃给我系上镶满珍珠的抹额。铜镜里映出她发红的眼角:"昶儿,你父王昨夜咳了半宿血。"我转头看见父王靠在门框上,明黄袍子空荡荡的像挂在竹竿上。他招手让我过去,往我手里塞了块温热的虎符:"记住,刀要握在自己手里。"那块青铜硌得我掌心发疼。
第二年开春,父王在阅兵时突然栽下马。我跪在灵堂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枢密使李仁罕的手按在我肩上,力气大得要把我按进地砖里:"殿下年幼,朝政就由老臣代劳罢。"我闻到他袖口飘来的沉香味,突然想起父王说过的话。那天我咬破舌尖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守孝期刚过,李仁罕就带着二十个亲兵闯进御书房。我正临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笔尖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黑窟窿。"陛下该学学批奏折了。"他把一摞文书砸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晃出来。我数着文书上朱批的"李"字印章,整整十七个。
十八岁那年上元节,我在城楼上观灯。满城灯火晃得人眼花,赵季良突然凑过来低语:"陛下可曾听过'烛影斧声'?"我手里的金杯差点摔下去。这个礼部尚书向来和李仁罕不对付,他袖子里露出半截青玉扳指,是我上月赏给张虔钊的。当夜我躺在龙床上数更漏,瓦当上的积雪融化的声音格外清晰。
三个月后李仁罕生辰,我亲自捧着金丝楠木匣去他府上。老家伙掀开盖子看见兵符时,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我站在庭院里看海棠花落,听着屋里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张虔钊带兵围府那会儿,我正蹲在墙角逗蛐蛐。李仁罕被拖出来时,猩红官服上沾着酒渍,像极了那年溅在我奏折上的墨点。
清洗朝堂用了整整半年。有天深夜母妃闯进御书房,发髻散乱得像被风吹过的蛛网。她抓着我的手腕嘶喊:"你连亲舅舅都不放过?"我望着案上李肇的认罪书,想起他上月克扣军饷的账本。烛火爆了个灯花,把"斩立决"三个字照得通红。
二十二岁那年的雨水特别多。我站在重新修葺的城墙上,看着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入。赵季良现在见我都弯着腰说话,有次他递奏章时手抖得厉害。我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的眼神,那会儿他是不是也这样看着李仁罕?远处浣花溪的水涨得老高,冲走了去年秋试时考生们扔的纸团。
城墙上新糊的石灰还没干透,风里带着青砖的潮气。我伸手接住从雉堞缝里漏下来的阳光,掌心那块被虎符硌出来的老茧泛着黄。赵季良说这叫帝王茧,我听着直想笑——十六岁那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才叫真功夫,如今这手连奏折上的蝇头小楷都写不利索了。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我在崇政殿召见三司使张业。这个管钱袋子的老头跪在阶下,官帽上沾着没化的雪粒子,活像撒了层盐。"去年成都府商税涨了三成?"我翻着户部账册,墨汁在绵纸上洇出个模糊的"柒"字。张业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回陛下,是...是五成。"
案头的鎏金香炉突然爆出个火星子,张业肩膀跟着抖了抖。我把账册扔在他面前,纸页哗啦啦散开,正巧露出夹在中间的私盐账簿。老头趴在地上找补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逮住的田鼠,在笼子里急得转圈咬尾巴。后来听侍卫说,张业出宫时在宣德门外摔了个大马趴,官帽滚出去两丈远。
转过年来开春,母妃在慈元殿摆了桌素斋。她夹了块豆腐到我碗里,银筷子尖直打颤:"昶儿,张家那几个孩子..."我嚼着浸满酱汁的豆腐,突然想起前日刑部报上来的斩首名单。最小的那个男娃才九岁,临刑前还攥着半块麻糖。那糖渣子粘在断头台上的样子,倒和眼前这盘碎豆腐有几分相似。
清明祭祖那日,我在太庙给父王上香。檀香烟雾里,父王画像上的眼睛活过来似的盯着我。供案上摆着他生前用的犀角带钩,我伸手去摸,摸到满手陈年积灰。守庙的老太监突然说了句:"先帝爷临终前攥着这带钩不撒手,说怕您系不紧龙袍。"我转身把带钩扔进香炉,火苗窜起来舔着房梁,惊飞了檐下一窝燕子。
小主,
五月间蜀中闹蝗灾,我带着百官去青羊宫祈福。跪在蒲团上念祝文时,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斜眼瞥见赵季良正偷摸往功德箱里塞银锭子,那箱子早被他外甥管了三年。回宫路上,我撩开车帘看街市,卖儿鬻女的百姓跪在道旁喊万岁,有个妇人怀里的孩子饿得直啃自己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