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带我去华清宫泡温泉时,长安城的柳树刚抽新芽。他泡在白玉池里突然对我说:"亨儿,你记住,帝王家的春天都是带血的。"那会儿我才十四岁,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直到十二年后我在马嵬驿的乱军中接过沾着杨贵妃体温的龙袍,才真正尝到了血锈味如何在唇齿间化开。
我生在太极宫东边的别院里,那年是景云二年深冬。母亲杨氏原是窦太后身边的梳头宫女,父亲李隆基还是临淄王的时候,有次入宫请安撞见她跪在雪地里擦洗铜缸。后来母亲总说,那日她冻得发紫的手指把铜缸擦得能照见人影,倒影里突然多了双织锦靴子。第二年开春我就落了地,比预产期早了整整两个月。
五岁前我住在十王宅最东头的院落,每天最大的乐子是看蚂蚁搬掉落的糕饼屑。有天三哥李亨——没错,我和三哥同名——举着木剑冲进来要斩妖除魔,把我养了三年的蝈蝈笼子捅了个窟窿。母亲抱着我跪在碎石子上求情时,我透过她散乱的发丝看见父亲的新宠武惠妃乘着步辇经过,金线绣的裙摆扫过宫墙根的海棠花。
开元七年宫里出了件大事。太子李瑛的生母赵丽妃突然暴毙,父亲连着半月没上朝。那年中秋宴上,我亲眼看见武惠妃把剥好的葡萄喂到父亲嘴边,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在烛火下像五滴血。没过两年,李瑛哥哥连同鄂王、光王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三位兄长同日在城东驿亭被赐死。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临《兰亭序》,笔尖的墨汁滴在"死生亦大矣"的"死"字上,晕开好大一团黑斑。
十七岁行冠礼那天,高力士送来父亲亲赐的玉带。帮我系腰带的内侍手指直哆嗦,原来玉带内侧刻着"忠孝"二字,用的是前太子李瑛生前最爱的飞白体。当晚我在祠堂跪到三更,香灰积了半寸厚,母亲留下的银锁在烛光里明明灭灭。父亲要的哪里是忠孝,他分明在提醒我:东宫之位是他给的,也能随时收回去。
开元二十六年春天,我正在终南山狩猎,忽然被三百禁军连夜"护送"回京。二十七岁的我被推上太子位那日,太极殿前的青铜鹤香炉冒着袅袅青烟。我跪接册宝时瞥见李林甫绣着獬豸的袍角——这位新任右相嘴角向下抿着,像极了阎罗殿里的判官笔。
果然不出三个月,李林甫便撺掇着父亲给我换了批属官。新来的太子詹事裴耀卿第一堂课就教我《韩非子》,说到"术不欲见"时特意加重语气,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那年冬天韦妃的兄长韦坚在广运潭搞了个大排场,两百艘新船载满江淮珍宝给父亲贺寿。我站在龙首渠边看着桅杆如林,后脊梁突然窜起凉气——这般张扬,迟早要出事。
天宝五载正月十五,满长安的花灯还没熄尽,韦坚就以"私会边将"的罪名下了大理寺。我光着脚冲进兴庆宫求情,额头在龙尾道磕出血印。父亲把奏折摔在我脸上时,我清楚看见李林甫补的朱批:"外戚交联,其心可诛"。三天后韦妃被白绫赐死,她最后留的话是"殿下千万要喝参汤",却不知道那盅参汤早被验毒的银针搅成了浑水。
接二连三的清洗像钝刀子割肉。杜良娣的父亲被流放岭南那日,我在东宫后院埋了她最爱的牡丹。泥土沾满指甲缝时突然想起,李瑛哥哥被赐死前是不是也闻到了泥土腥气?李林甫到底没放过我,天宝六载又构陷我交结皇甫惟明。这次父亲直接派了三百神策军围住东宫,我在佛堂抄了七天《金刚经》,直到看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突然把砚台砸在韦陀像上。
最惊险的是天宝十一载冬,李林甫的死讯和安禄山起兵的消息同时传来。我站在东宫阁楼上远望终南山积雪,杨国忠带着羽林军闯进来搜检"逆党书信"时,我正把最后半页《孝经》塞进炭盆。火舌卷过"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的字句,灰烬飘到杨国忠紫袍上,他抬脚碾碎的样子像在踩我的脸。
潼关那夜的火光把半边天烧成了胭脂色,我在城楼上抓着郭子仪的胳膊问守不守得住,他铠甲上的血痂蹭了我满手。远处叛军的火把像毒蛇吐信,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中秋夜,武惠妃指甲上晃动的烛光也是这般颜色。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父亲带着杨贵妃姊妹仓皇西逃时,长安城的朱雀大街积了半尺厚的绫罗绸缎——都是宫人们逃跑时踩掉的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