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