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
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