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
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
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
,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
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
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
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
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
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
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
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
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
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