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庶女”,登时叫探春变了脸色。
虽说这是事实,可这会儿用这样讽刺不屑的语气说出来却也实在叫她难堪至极。
她向来是个要强的人,亲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偏还是那样一副愚昧糊涂极不自重的性子,连府里的下人都生不起丝毫尊重……叫她不止一次想问问老天爷,怎么就没叫她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才好。
而今嫡母当众表现出的鄙夷厌恶,就仿佛是将她的脸皮子揭下来放在地上踩似的,叫她恨不能原地挖个洞钻进去再别出来见人了。
感到眼圈一热,探春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脆弱,仿佛这样就能隐藏掉自己的不堪一般。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那打量的眼神如同在看什么货物一般,目光中充满了轻蔑,“我的元春是荣国府的嫡出姑娘,自幼教养极好人品贵重,一个妾生的庶女有什么资格能跟元春相提并论?还妄想进宫去取代元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元……春不……中用……了……”贾母费劲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元春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倘若这次平安生下了小阿哥那十有八.九是能站稳跟脚,兴许果真还能再往上进一步,可偏偏小阿哥却直接夭折了!
若这是出于宫里其他嫔妃的迫害,那元春也还有希望,借着帝王的一点怜悯好歹这位份不会降,养好了身子还能再努力一把。
但症结就在于,小阿哥之所以会夭折其根本原因却在元春自己身上,是她自己不听劝告只顾口腹之欲,结果才造成这样的惨剧,令好好一个小阿哥活生生憋死在了肚子里!
皇上不顾元春几欲丧命直接降了她的位份,就足以说明心里的痛恨恼怒,可见是真真厌弃了。
元春又还有个什么将来可言?
年纪不算小了,容色自然也比不得那些更鲜嫩的小姑娘,听说怀个孕还直接胖出了一个自己来……加之这回生产大出血身子受创严重,只怕就更难再怀上了。
再是不愿认清现实,贾母也不得不承认——元春十有八.九是废了。
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顶的起门楣的,个顶个的不中用,最寄予厚望的宝玉甚至连科举的资格都没了,这个家还能有什么指望?
只能寄希望于裙带关系往上扯罢了。
一个元春不中用了,那就再送一个进去。
迎春的容貌是不差,可性子太弱绵软,叫人扎一下都不吭声的,进了宫去能立马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再者以她那木头人般的性子也讨不着男人喜欢,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用。
这也是当初面对孙绍祖时她会选择默认放弃迎春的原因。
而探春却不同。
一来探春的模样生得比迎春要更好一些,是个聪明有主意的,性子也厉害,到了宫里还搏一搏。
二来探春也是二房的姑娘,与元春是一个老子的亲姐妹……探春年轻貌美身子健康,元春在宫里摸爬滚打数年自有一些关系人脉,两个人齐心协力互相扶持共同上进再好不过。
贾母自认为想得很是周全,这也是摆在眼前最好的一个选择,可王夫人却并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
在王夫人看来,她的宝贝女儿元春在宫里苦苦挣扎数年,《[清穿+红楼]皇后娘娘金安》,牢记网址:m.1.如今又遭遇这样的打击已是够痛苦的了,怎能再送一个庶女进去添堵?
说得再好听,这庶女一旦送进去就代表着家里对元春失望了,甚至是放弃了。
这叫元春的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儿,叫她又如何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探春也是二房的姑娘不假,却又不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羊肉贴不到狗身上,还能指望探春跟她和元春能一条心不成?
想什么美事呢。
王夫人嗤笑。
真要等探春出了头,那这个荣国府二房当家做主的还不定会变成谁呢。
人家有自个儿的亲娘亲弟弟,她这个嫡母算个什么东西?
再者说她的宝玉连科举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如今能守着的也就只有这一份家业,真要等探春出了头,那贾环必定也随着水涨船高,回头探春再偏帮着贾环来争夺家产又该如何是好?
别看如今探春对赵姨娘和贾环怎么瞧怎么处处看不上似的,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是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站在王夫人的立场上都是绝不会允许庶女进宫的,非但不能允许其进宫,日后的婚事也要尽量往下压才行。
倘若她自己这一脉强势,探春嫁得好那是锦上添花,是二房的一份助力,但如今她这一脉已经成了这般光景,那身为庶女的探春就绝不能有个什么好前程,否则将来必定压服不住。
王夫人这人在其他方面或许不是特别聪明,但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脑子却还清醒得很,故而只咬死了牙坚决不肯应允贾母叫探春进宫。
贾母又急又恼,偏口齿不复以往利索,便是想要掰扯一下分析分析利害关系都不成,含糊咕哝了半天也没能叫人听清楚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反倒是口水顺着嘴角不停地往下流。
贾政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老太太且安心养身子别着急,这事儿我应了,不必管那蠢妇如何想法。”
“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何苦非要送进那等腌臜之地去?”贾宝玉却是忍不住跺起脚来,红着眼说道:“如今大姐姐都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老太太怎能还将三妹妹也送进去?我早前就说那地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埋尸地,大姐姐早已是深陷其中不能脱身,何苦再叫三妹妹也跟着去遭罪呢?”
“咱们家精心养大的姑娘,清清白白金尊玉贵的,非要去那劳什子的宫里折腾什么劲儿?那是个什么好地方不成?不是今儿被人吞进了肚子里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便是明儿反过去吞了别人进肚子里变成那污秽的恶鬼,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孽障住口!”贾政怒喝一声,咬牙切齿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竟是迄今还不明白?不会说话就不要胡乱开口,还想给家里招多少祸来?家里的事自有老太太做主,由不得你在这儿胡言乱语!”
贾宝玉顿时被吓得一激灵,退后两步缩着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垂泪。
贾政不再理会他,转头又轻声安慰被噎得满脸涨红的贾母,“他素来是这样一个孽障,老太太别听他胡言乱语,您放心,回头我就照着老太太说的去办。”
“你做梦!”王夫人横眉怒道:“这件事没得商量,我坚决不同意!老爷若是不顾我的意愿坚持送探春进宫……那也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好命!”说罢拂袖而去。
向来“夫为妻纲”,被王夫人这般当众甩脸,贾政一时也是气得够呛,颤抖的手指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道:“竟还敢威胁起我来了?她当自个儿是谁?我是探春的亲老子,还不能安排她的去处了?简直荒谬!”
然而贾母却不似他这般天真,听到王夫人的话之后她这心里就是一沉。
王氏自己或许没什么本事能阻拦,但别忘了,王氏背后还站着王子腾呢。
以王子腾如今的权势地位,想要动点手脚将探春的去路堵上简直易如反掌,加上宫里的元春未必也真就乐意一个庶妹进宫,若在这中间门在使点什么手段……探春恐怕当真就踏不进宫门一步。
本就大受打击浑身不爽利,这会儿又是越想越头疼,熟悉的无力感再度侵袭而来。
她满心满眼都在为了荣国府打算,偏底下的儿孙从来就没有真正一条心的时候,一个个皆只看着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地的利益,揣了一肚子心眼儿互相算计折腾。
莫非当真是天要亡她贾家不成?
贾母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两行浊泪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见老太太没了动静,一众儿孙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贾赦忍不住冷笑起来,“全家绑在一块儿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恨不能将府里掘地三尺掏空了才盖成一个省亲别院,满心以为娘娘能为家里带来无上的尊荣好处,结果可好,竟是白瞎了一番功夫。”
“趁着如今院子还崭新的,不如赶紧的找个买家将它卖了去,换些现银在手里也总好过守着那样一个院子荒废着,老二你以为呢?”
“卖省亲别院?”贾政愕然,忙反对,“这不成!这哪儿成?那可是盖给娘娘的省亲别院,便是如今用不上了也万不能卖了啊,回头叫皇上知晓了再治咱们家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可如何是好?不能卖不能卖。”
“不卖?不卖再过几日咱们全家都得张大了嘴巴站在巷口喝西北风去了!”提起这贾赦就是一肚子的火气。
原本寻思着娘娘真要是得势了对家里也有好处,这才偏信了老太太的哄骗,结果呢?如今公中库房被掏了个一干二净,可贾元春她自个儿却是闹出了大岔子,以至于全家全族的根基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这省亲别院若是卖了好歹还不算太亏,若就这么放着……住又住不着,还得年年花费大价钱去修葺维护,无底洞似的干往里头砸银子了,这不是闲的有病吗?
贾赦如此一通说辞,又道:“若是娘娘当真回来省亲过,再卖这园子自然是大不敬,可如今不是都还没用过吗?咱们卖自家的园子有何不可?怎么就算是大不敬了?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她贾贵人能短期之内迅速再爬上去好回来用一用这园子?快醒醒罢,这园子只怕注定是要荒废了。”
“你向来不管府里的俗务或许还不知道其中艰难,要不你叫人去开了公中库房瞧瞧就知晓了,去瞧瞧公中的账册,看还有几个子儿能供你挥霍的。莫说挥霍,便连下个月该发给下人的月钱都还不知在哪儿呢,你还死守着这破园子做什么?合着全家老小就一起守着它等死不成?”
“总之这园子我是卖定了,明儿我就跟琏儿一同出去寻找买家,你若咬死了不同意那就自个儿出钱将银子买下来罢,否则可就别来跟我比比叨什么了,我是盖不听的。”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贾政站在原处满心烦乱。
他不是不知家中艰难,只是一来怕真卖了园子会惹来皇上震怒问罪,或许他当真只能一辈子在家种地了……二来也是觉得这样急吼吼地卖园子显得很是丢人。
只是终究贾赦才是这荣国府的继承人,按理来说家里的一切他都有资格全权做主,如今老太太又变成那样躺在床上,也不好再叫老太太操心甚至动怒。
罢罢罢,卖就卖了罢,不是自家的东西怎么也是守不住的。
贾政顿时垂下头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颓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