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沟壑不断滑落,苍老虚弱的声音饱含着众多复杂的情绪,真真是语重心长情真意切,俨然就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最疼爱的儿孙铺好后路的感人场景。
然而,林黛玉的心却是一片冰凉,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一般,阴寒刺骨。
六岁那年她被送到贾家,母亲刚刚去世,而此时外祖母的出现刚好弥补了那个空缺——一个慈爱的女性长辈。
冥冥之中就觉得仿佛外祖母是代替母亲来疼爱教养她的一般,令她倍感亲切孺慕。
在贾家生活的这几年纵然多有委屈不如意之处,可外祖母对她的疼爱却也是这其中难能可贵的安慰,无论贾家其他人再如何不好,她始终都认为外祖母是不一样的,直到……
当她知晓外祖母竟意图谋害姑姑的性命时,那一瞬间心里头仿佛某种信念突然就坍塌了,等那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过去的种种,却仿佛总觉得多有不对味儿。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外祖母竟会算计到自己身上来。
林黛玉不禁死死抿住唇瓣,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了她的心脏般,叫她顿感心痛窒息。
蒋玉菡的事她是还不知情,但仅从先前的那些状况来看,贾宝玉又哪里还算得上是个良配呢?
十四岁的儿郎,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只知厮混于内宅与姐妹、俏丫头嬉笑打闹,今儿要吃这个姐姐嘴上的胭脂,明儿又逮着那个妹妹亲香腻歪……更是为官之途被断,再无青云之路可谈。
当然,一个男子出息与否倒也并不只有当官这一条评判标准,但凡他能有点别的能耐——譬如诗词歌赋一绝,做个逍遥洒脱的才子,或是擅长字画能引世人追捧,亦或是文采出众做个隐于山野的布衣文豪……
路有很多条,偏他却哪条都不肯走,只乐意这般混吃等死荒废度日。
这样的一个人,搁谁能看得上?没有哪个正经的高门大户愿意将自家的姑娘许配给这样一个混账糊涂蛋。
不见连皇商出身的薛宝钗都嫌弃了吗?宁可进宫当宫女搏一搏都不想做这劳什子的“宝二奶奶”。
贾宝玉的身边缺不了女人,但想要一个能叫老太太和王夫人都看得上的正经嫡妻却难如登天。
旁人看不上,难道林家就能看得上他了?但凡贾家敢跟林家张这个口,她父亲都非得当场将人打出门去不可。
老太太心里当真没数吗?
不,老太太清楚得很。
所以才一咬牙趁此机会拿捏她,又是张嘴快死了闭嘴不行了,又是母亲泉下有知又是与宝玉的幼年情份……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穿了不就是打量着她心软好拿捏,打量着撺掇她回去闹腾着非贾宝玉不嫁呢?
林黛玉久久未曾言语,只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老太太,一股夹杂着寒意、恐惧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今日老太太能为着贾宝玉算计她的终身大事,来日是否也能为了其他的利益再次算计她更多?
她甚至止不住地怀疑,倘若哪天贾嫔当真生下阿哥一飞冲天、倘若贾宝玉当真时来运转平步青云,届时老太太是否又会嫌弃她不配了,从而选择牺牲她换取更大的利益。
这样的怀疑没头没脑的,甚至乍一听起来有些荒诞,可却犹如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玉儿?”外孙女充满陌生怀疑的眼神令人心中不安,不禁轻唤一声,又想继续苦苦哀求。
然而林黛玉却不想再听了。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父亲尚在,又有嫡亲姑姑看顾,玉儿不敢自作主张私定终身,还请老太太切勿为难。”
“老太太大病初醒需得好生静养才是,玉儿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探望,望老太太保重。”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丝毫不理会背后老太太焦急的呼唤。
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问了丫头得知姑姑去了王熙凤屋里,林黛玉便找了过去。
虽极力克制,但神情中却还是难免泄露出些许异样,林言君见状并未再多逗留,起身拉着她便告辞,王熙凤亦未曾再挽留,只亲自送了人上轿辇方才转身自个儿忙去了。
出了内院换乘马车继续往外头走,偶然却听见一阵喧闹声传来。
林言君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撩开一条缝隙朝外望去。
只见贾家的门房正满脸不耐烦地推搡着一人,“快走快走,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我荣国府的大门来攀亲戚,呸!识相的劝你快些滚远些,不然我可就叫人来打你出去了!”
而被他如此推搡羞辱的却是一身高足足八尺有余、体型壮硕一身腱子肉兼满脸络腮大胡子的男子,往那儿一杵就跟怪物似的,骇人得很。
此时听罢这门房的话许是气得不轻,当即那两个拳头就握紧了,胳膊上的肌肉也随之鼓了起来,一块一块硬邦邦的清晰可见,真要一拳下去怕是能要人半条命。
那门房见此情形也不免有些腿软,退后几步强撑着色厉内荏道:“怎么还想动手打人啊?我可告诉你,这是贾嫔娘娘的娘家荣国府!你若敢在此放肆,当心我报官将你送进去牢底坐穿!”
或许是被唬住了,只见那男子先是重重深呼吸几回,而后慢慢放下紧握的双拳,皱着眉头说道:“便是贾嫔娘娘家也没有欠债不还的道理,还请转告府上大老爷,只道孙家人前来要债了,三日之后我再来拜访,倘若大老爷仍避而不见我可少不得要去官府走一遭了!”
说罢就大步离去。
“要债要债,怎么又是要债的?”门房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想了想还是转头进去了。
来找贾赦要债的孙姓男子,莫不是那中山狼孙绍祖?
原著中迎春是被贾赦嫁给这人抵债去了,婚后却被百般□□虐待,直至最终再不堪承受,竟是活生生被虐待至死。
这会儿竟已到了孙绍祖上门的时候了?
林言君不发一言默默放下帘子,眉心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