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是被尚食园的掌柜亲自带人送回来的。
一身华贵的袍子上平添几条口子,仔细瞧隐约还能看见沾染了些许殷红的颜色,一双多情的眼眸此时此刻却成了红红的兔子眼,还在不停地抽抽噎噎呢。
门房一见着这情形都吓得不轻,“哎哟!这是怎么了?”赶忙上前拉住贾宝玉上下打量,一面还颇为警惕地看着掌柜的等人,“宝二爷你这是怎么了?快说句话啊,谁欺负你了!”
贾宝玉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身后的掌柜的就说道:“烦请禀报你家老爷一声,贵公子今日在我尚食园与好友相聚,未想惊扰贵客招来一场风波导致我尚食园损失惨重……”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里是诸多损失的详细清单,还请贵府尽快处理妥当。”
处理?不过就是索赔的隐晦表达罢了。
门房听见这话顿时愣住了。
被人找上门来索赔要债还真是破天荒的新鲜事儿。
这若是旁人,他指定直接不耐烦地撵走了,可尚食园的大名京城谁人不知啊?那背后的东家可是裕亲王的亲儿子!是当今圣上的嫡亲侄儿!
这可不是他一个小门房能摆弄的事了。
“快去禀老太太!”
说罢就想叫贾宝玉先进去换洗,看看身上是否伤到了哪儿,可尚食园的人没拿到赔偿呢哪里能轻易就放了他?
无法,门房也只好先放了他们一道儿进去再说。
前头有那腿脚利索的小厮早已报信儿去了,等这一行人不急不缓进入府里时,得了消息的老太太已然端坐于厅中等候。
乍一看见老太太的脸贾宝玉便再憋不住了,一头扎进老太太的怀里哭得惊天动地,委屈极了。
这可将贾母给心疼坏了,紧搂着他一阵心肝肉的叫唤。
贾府众人对此情形早就习以为常,丝毫不觉有什么奇怪的,可头回见着的人却是看得目瞪口呆,一阵牙疼。
往常只听闻这贾府衔玉而生的公子素来娇惯得很,却如何也不曾想到,这都十来岁的男儿了竟还如此小女儿般作态,哪有丝毫男儿气概?连他们家十来岁的姑娘都不会再这般扎在祖母、母亲的怀中啼哭了。不过再一瞧老太太那副做派也就不足为奇了——向来慈母多败儿,男孩子性情软弱毫无男子气概大多与家中女眷脱不开关系。
娇养太过。
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一时间还未曾发现贾宝玉身上的伤,直到鸳鸯惊呼一声方才有所察觉,忙不迭将其拉出怀抱仔细打量。
别看郭络罗氏不过是小小年纪的一个姑娘家,但她自幼就被外祖父带着在马背上长大的。
汉人家的小姑娘在读书绣花之时她却在拉弓射箭舞刀弄枪,如今看着小小身量实则手里却是有把子力气在的,远远的一箭都能射穿动物的皮毛,还能抽不烂这几层娇贵的绫罗绸缎?
拢共也没抽上几鞭子,却是鞭鞭见肉。
小心翼翼扒开衣服上的口子往里头一瞧,竟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只瞧一眼,贾母便当场泪如雨下,抱着自己的宝贝凤凰蛋没命地哭嚎。
“这是哪个杀千刀的下这样的狠手啊!宝玉不过还是个孩子啊!宝玉你快说说,究竟是谁打伤了你,我必定要亲自上门去讨个公道不可!”
贾宝玉抽抽搭搭的,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到现在还懵着呢,压根儿不知对方是何身份,只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和一个凶残泼辣的小姑娘。
正在这时,得了消息的王熙凤等人也纷纷赶到,乍一见贾宝玉这身凄惨样都不由得唬了一跳。
当然了,这种时候当然少不了王夫人的死对头赵姨娘。
进屋一瞧,乐了。
好在贾母这会儿没工夫搭理她,否则指定又少不了一通责罚。
见贾宝玉嘴里问不出个什么来,贾母便将目光对准了掌柜的,“还请掌柜的如实告诉我,究竟是谁打伤了我家孙儿。”
掌柜的面上和和气气的,吐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动听了,“小的斗胆劝老太太一句,此事不必深究。”
人老成精的贾母哪里还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摆明是告诉她,对方的来头她招惹不起!
可自家宝贝疙瘩被打成这样,她又如何能轻易咽的下这口气。
沉默片刻,一咬牙,“无论如何总得叫我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她执意,掌柜的也就随她愿了,“今日贵公子所在包间的隔壁刚巧坐着四阿哥八阿哥……”
想到对方来头定然不小,却如何也不曾敢往阿哥的身上去想。
顿时贾家众人的脸色齐刷刷都白了。
“两位阿哥爷原也不是那等爱招惹是非之人,若是寻常大抵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事,奈何好巧不巧今儿两位阿哥爷身边还带着女眷……贵公子与其诸位好友酒过三巡笑闹得过了,一些污言秽语传了过去……”
原来如此。
一桌子爷们儿凑在一处吃酒,吃得上头难免会失了分寸说出些荤话来,污了贵人的耳朵招来祸端也的确不足为奇,更何况人家还带着女眷呢。
贾母抿了抿唇,神色晦暗,“纵是几个孩子失了分寸在先却也不能直接上手打人啊!他们原又不知隔壁有贵人有女眷,不知者无罪……仔细说说不就成了?何必下这样的狠手呢!”
这话有能耐你跟两位阿哥爷或老安亲王家的那位小姑奶奶说去罢。
掌柜的暗自嗤笑一声,再次拿出那张纸,说道:“这是贵府与那些贵人之间的事,小人不过是个酒楼掌柜,可没那能耐掺和……还请老太太过目,若无异议的话请尽快将这笔账处理了……酒楼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做掌柜的也难辞其咎,还等着要去给东家请罪呢。”
这是将裕亲王府搬出来了啊。
贾母的脸色愈发阴沉了几分,打发鸳鸯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待定睛仔细一瞧,却是当场失态惊呼。
“五万两?什么损失你竟张口索赔五万两!”
邢夫人一听这数目当场都要跳起来了,瞪着掌柜的满脸不可思议道:“你莫不是疯了不成?顶多也不过砸碎你几个碗碟桌椅的,一百两都顶天了,你竟张口索要五万两?讹人啊你!”
“讹人也不仔细挑挑,竟是讹到咱们荣国府头上来了,真真是笑话!”涉及到这样一大笔钱的事,赵姨娘也不干了,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人家就骂了起来,“你们家尚食园背后是裕亲王府撑着又如何?亲王府就能随意讹人了?咱们荣国府虽比不得你亲王府能耐,却也不是能任你宰割的!”
“老太太,这笔破账咱不赔了!他们若敢揪着不放,大不了您就往宫里传个信儿告诉娘娘!”王熙凤柳眉倒竖一脸不善,“还请掌柜的仔细与我们说说,这五万两的赔偿金额究竟是从哪里算出来的。”
面对着贾家众人的愤怒也好威胁也罢,掌柜的却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紧不慢开了口。
“当时包间内贵公子所用的桌椅碗碟全部损坏都不能再用了,还有摆放的花瓶碎了两个,墙上的两张字画被飞溅的汤汁污了,包间门亦被踢坏……”零零总总算下来十根手指头都不够掰了。
“诸位也知道,我们尚食园二楼包间向来只留给京城内的达官显贵,故而里头所用之物桩桩件件与楼下大堂皆是不同的,皆堪称顶级好物。”
再怎么好又不可能放真古董,一屋子算下来拢共能有个三五千两银子都顶到天了。
王熙凤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