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笑声在她脑海里响起,一道阴影腾空而起,顷刻间,一股如山体将崩的可怕压力倾泄而下。
但下一刻,姚守宁的画面再度飞转,一切进程加快,她再次出现,乘坐于马车之中。
车子一摇一晃,颠簸得她的视线都有些晃荡,窗外青雾蒙蒙,前方转角的街道处,有道瘦高的人影失魂落魄的缓缓而来。
那人影听到马车响动,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虽说是幻像之内,但此人的视线却似是透过时光、马车的阻隔,精准的捕捉到了姚守宁的视线。
那人影模糊不清的形象逐渐清晰,身上原本天蓝色的衣裳被清晨的小雨浸透,变成了靓蓝色泽,他一头青丝牢牢的贴在了那瘦窄的脸上,显出他的狼狈与脆弱。
“守宁——”他喊了一声,脸上湿漉漉的,嘴唇动了动:
“我没有爹了!”
“……”
姚守宁顿时惊醒,喊了一声:
“温大哥!”
幻像之中,缓步迈出青雾而来的人,竟然是温景随。
她实在太过吃惊,声音喊得不小,不止一旁冬葵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来她院子的陆执也听到了。
“温大哥……”
世子心中一酸,两泡泪水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挤出。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生畏怯与愤怒,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委屈。
他原本想要进院寻找姚守宁,商议晚上出行之事,但此时听到她高呼‘温大哥’三个字,无异于被她兜头泼了盆冷水。
陆执此时心中割裂,一方面有些心灰意冷,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诸事不顺,在姚守宁面前几乎颜面扫地,骄傲全无。
中了妖蛊之后,他几次发疯,以前积攒下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连以往缠着他不放的楚家女孩见了他都调头就走。
“算了吧。”世子心中自想着:守宁如今今非昔比,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获得了传承,未来注定不凡,而自己又怎么与她相配呢?
更何况她如今口口声声一个‘温大哥’,显然对自己无意,不如趁着还没表白心意,干脆放手,只做朋友。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陆执心里针扎似的痛。
“守宁啊!那可是守宁!”
她曾与他一起携手,闯过不知多少难关。
两人曾共同斗过‘河神’,面临过陈太微的追杀,穿越过四百年的时光,进入代王墓。
她活泼可爱,善良却又不失世故,体贴聪明,如此的独特。
这个世间只有一个她,如果他一放弃,那以她性格,可能自己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从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也许将来再也拉不到她的手,也不会再听到她笑眼弯弯的喊自己‘世子’,也不会再轻言细语的哄他了。
如此一想,陆执浑身一震,顿时从沮丧的情绪之中挣脱。
他恢复了冷静,顿时就开始拼命找补:自己也不弱。
他出身将军府,父亲定国神武大将军,母亲是大庆王朝的长公主……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起,陆执就意识到大庆王朝将颠覆,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少优势。
可除了家世地位,他还师从神武门,而且他长得英俊潇洒,特别好看呢。
据他观察,姚守宁年纪虽小,却也看人长相的,见到长相漂亮的,总会多看几眼。
长得好看,这是自己的优势!
陆执心中一喜,接着又想到一点:温景随不自量力,曾试图向姚守宁表白心意,已经被姚守宁拒绝了。
一个失败的竞争者罢了。
世子心中提起的大石再松,又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更何况,姚守宁虽说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但自己身负天命,未来也很有前途。
就算大庆崩塌,但他父亲师从神武门,身背镇魔金刚图,母亲武艺非凡,家底十足,与姚守宁算是门当户对。
再者说,两人曾共患难,情谊非同一般,如果说天底下有谁与姚守宁最有默契,那么无疑是他了。
陆执自信心重新燃起,他一扫先前的颓丧,挺胸提步进入院中。
他不愿意退缩。
“守宁!”
他大喊了一声,姚守宁从幻像之中‘醒来’,惊魂未定的看着桌面上的画纸。
一旁冬葵手足无措,显然被她刚刚的举动吓到了。
她来不及安抚冬葵,就听到了世子的呼喊,连忙便大声回应:
“世子你快进来。”
世子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往门口一站,强忍欣喜之色:
“毕竟是你的房间……”
他与姚守宁相约出行过多次,来过她院中也数次,却并没有进过她的房中。
少女的房间布局简单,正对院门的是房间的厅堂,与柳氏所在的厅堂相较,她的房间厅堂要略小,外间布置了书桌及休息的长榻,内里直通卧室,被屏风挡住。
他看了两眼,都觉得心满意足。
柳氏对女儿看得很严,姚守宁的房间温景随肯定没有来过。
此时陆执心中倒是恨不能立即进去,但嘴上却假惺惺的道:
“这样不好吧……”
“你快点进来!”姚守宁才不知道他心中的弯道,冲他招手:
“你来看。”
世子愣了一愣,才发现她手执画笔,袖口染墨,面前铺了一张纸,上面乱七八糟不知画了什么。
她先前任由本能意识指引,闭眼随笔乱画,形同入魔,此时画纸之上线条交错,连最初画的棺材都认不出来了。
“哎呀。”
见世子呆愣着没动,姚守宁将画笔一扔,上前一步来拉陆执的手:
“你快点过来看。”
她拽着陆执进屋,站到了桌前。
那画纸团团黑墨,不忍目睹。
陆执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情绪冲击上他心头——‘咝’,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违心夸赞:
“守宁画得真好看。”
心中却想:看样子守宁不擅长画画了。
“……”冬葵一脸嫌弃的看他。
“……”姚守宁的脸青红交错。
她能听到世子的心声,此时手握成拳,蠢蠢欲动。
“这,这条线画得真好看,落笔如行云流水,我看你……咦?”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姚守宁想伸手打他,正咬牙切齿之间,陆执突然脸色一变:
“这里,这里好像原本画了一口棺材……”他这样一说,可见是终于看出门道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陆执表情严肃了些:
“不是一口棺材,是两口。”
不知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姚守宁的一切都格外喜爱,还是姚守宁因入幻境而下笔如有神助,亦或是两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的缘故——世子竟然真的从这乱象一团的墨迹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将姚守宁的一些思路说出。
“嘶?”
冬葵的神色从原本的嫌弃变成惊讶。
她是从姚守宁最开始画画时便陪在左右的人,自然知道姚守宁一开始确实是画了两口棺材的,只是后来她随意乱画,越发浓郁的笔墨便将最初的画面遮盖了。
世子后面才来,却能透过乱象说出姚守宁最初的画,可见他确实是认真看了这一团乱墨,而并非胡乱猜测的。
就算是他乱猜,但能猜得如此之准,可见他对于姚守宁的了解是极深了。
姚守宁心中也有些惊讶,在意外之余,又隐隐有些羞涩。
她有一种好似内心世界都被陆执入侵并窥探的感觉,心中有一根弦被世子碰触,余韵散开,令她怔愣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有两口棺材,这里原本像是一个字,字被圈了起来,”陆执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心态的转变,而是努力看着那字画,极力想要辨认出一些东西:
“棺材,字,莫非是,‘奠’?”
好歹也曾经历过一场丧礼,且那一场丧礼还是为自己办的,陆执连猜带蒙,凭借诡异的经验,猜出最初姚守宁的‘画作’:
“你画了这样一幕,莫非你有预感,有谁死了?”
两人心意相通,他仅凭这些,便将姚守宁未说出口的事猜到了。
姚守宁心中悸动,愣愣的抬头,下意识的看着世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执并没有读心之术,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降临,不过他的超常发挥仅到此而已,接下来世子开始胡乱猜测:
“谁死了?我舅舅?”
“……”姚守宁眼角跳了跳,陆执仍在猜着:
“如果是他,说不定是我娘动手,替先帝清理门户……”
长公主脾气暴躁,对神启帝一忍再忍,若是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一怒之下真的会出手。
“不是他。”
姚守宁有些遗憾的摇头,接着低声道:
“是温家。”
“温景随要死了?”
陆执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先前进院时听到姚守宁的那一声惊呼,眼睛不由一亮,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喜色。
但下一刻,他看到姚守宁的脸色发青,顿时意识到不对,勉强装出难过的神情,压低了声音:
“温景随要死了?”
“别胡说!”姚守宁咬紧了牙,伸手掐他,听世子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涌出小小的快乐:
“也许,也许温大哥的父亲会出事。”
她犹豫着说。
其实如今她对于自己的预知力量已经十分自信,再联想当日她力量才刚觉醒时,观温景随面相,已经预知过温家办丧事的一幕。
可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又是来自自己熟悉的长辈,自然心中便希望这预知是假的。
“温庆哲?”
陆执眼里的轻松之色褪去,表情变得郑重而严肃:
“是受妖邪迫害?”
“我不知道。”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只感应到,温家会办一场丧事……”
而那哭喊‘爹’的声音,分明是温献容。
她想到温献容,不由心生担忧,陆执见她眉梢紧锁,便正色道:
“守宁不要想这么多,回头我让子文安排两个可靠的人,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的安危。”
世子平时喜欢拈酸吃醋,提起温景随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可他在大是大非上却很是清醒,分得清事情轻重。
姚守宁目光柔柔看他,并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细声细气的道:
“那就麻烦世子了。”
陆执漫不经心的摇头:
“这有什么麻烦的。”心中却想:温景随如果真的死了爹,守宁定会怜悯他了。
他随即想到温庆哲,此人官职不高,脾气却倔强而古板,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并不佳。
温庆哲生了个好儿子,温景随年少便随即名满神都,受到了顾焕之的赏识,当时温庆哲亦因此受到许多人的拉拢。
但此人对所有示好的官员不假辞色,行事一板一眼,无论别人笑脸相迎、厚礼相送,亦或好言好语,他统统将其拒之门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年来,他官职一直没有升迁,与他脾气性格不受人喜欢是有关系的。
可除此之外,温庆哲为人正直,做官清廉,这样的举动其实是很受一些儒派学者喜欢的。
总的来说,温庆哲古板正直,但生平却无大错,行事端正。
这样一个人,不是平民,却官职低微,有一个年少成名的儿子,若死于妖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与神启帝前期欲低调过度的打算不同。
相反之下,他性格板正,虽说只是七品,却侍于君王面前,极有可能因他性格生罪,折于帝王之手。
陆执的猜想并非凭空而来,之前温庆哲就险些因直言进谏而获罪,最后是柳并舟出面求情,才使他有惊无险的。
世子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了姚守宁,见少女因他的话而眉心舒展,仿佛卸下了心中大石,他便不再开口,决定之后想办法私下提醒温景随,让他提点父亲不要祸从口出,避过这一波灾劫。
“对了,还有一个事。”
陆执愿意出手相助,也算是解决了姚守宁心中的隐忧,这让她能够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后面的预知之境上。
“什么事?”陆执问道。
“我们今晚……”
她皱了皱眉头,一脸为难之色,陆执一看她神情,心中一紧:
“有麻烦了?”
“可能会遭遇埋伏。”
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总感觉此行……”她也说不出来是顺还是不顺,只好道:
“我们此行应该能顺利找到线索。”她想到幻象之中那具从棺中坐起的怪物,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伸手交叉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感觉这算目的达成了,但是……”但是最后从幻象之中传来的情况看,两人可能会陷入危机之中,“妖邪可能猜到我们的行动,会等在那里——”
“有危险吗?”陆执问。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接着迟疑着摇头:
“应该没有吧。我感觉我最后是活着离开了——”
中间过程她没有预知,但她后来乘坐马车,遇到了温景随,如果预知之境是按照先后的顺序,那么便能证明她与陆执应该是活着离开了坟墓,这一次遇妖对二人来说是有惊无险的。
但姚守宁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连‘看’到了两个不详的预兆,影响了她的心态,亦或是她经验、实力仍有不足,她并不能准确的判断出这些预知之境的顺序是不是按照时间先后之分,或者是随机预测。
“那就不要多想了。”
陆执拍板决定:
“我们仍照原定计划,今夜探墓。”
他与姚守宁的性格、能力互补,一个擅长预知,提前告知危险,而另一个武力超群,行事果决,帮她斩断犹豫。
“如果遭遇埋伏,说不定正好能探出一些端倪,至于危险——”世子顿了顿,伸手去摸腰侧:
“我会保护你的,绝不会让你出意外。”不过事关姚守宁安危,陆执说完,又否定了自己原本的话:
“不行,这样不够稳妥。”
除了姚守宁在他心中格外重要之外,她是这一代的辩机族传人,对于未来众人克制妖邪有极大作用,绝不能出事,也不能折于这一场行动。
“我要与你外祖父商议,看到时他老人家能不能腾出空,帮我们掠后。”
姚守宁点了点头。
时间紧急,世子顾不得多说,转身就走。
之后的时间里姚守宁已经失去了‘作画’的兴致,虽说两件预知的大事陆执已经在布置,应该稳妥,但她仍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傍晚的时候应验,晚膳之前,姚家的门被人拍响,温太太领着女儿前来求助。
她俩一来便跪到了柳并舟的面前,温庆哲被抓入了刑狱里面。
这是温庆哲第二次进刑狱司,但温氏母女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经验’而显得镇定一点。
温太太脸色惨白,姚家的屋子收拾得干净而简单,但她依旧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饭菜的味道。
从时间来看,姚家人正在用餐,两母女的到来显然打扰了柳并舟吃晚饭。
她一生最重规矩体面,以前还曾因为姚守宁性格跳脱,而心生不满,哪知最后温家两次出事,却都是姚家人挡在了温家的面前。
温太太的心中闪过愧疚与不安,柳并舟神色温和,见她已是六神无主,便让逢春替她沏杯热茶过来。
此时已经七月,天气本该闷热才对,但今年气候诡异,入夜之后的神都竟罕见有些阴寒。
而温太太家中出了事,她紧张又害怕,那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抖个不停,仿佛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两家是故交,逢春得了吩咐,连忙去烧水煮茶,姚守宁陪在温献容身边,姚若筠则是一脸担忧之色。
说话的功夫间,时间过得很快,热茶送了上来,温太太捧着烫热的茶杯,身上的寒气被驱散,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也不知怎么回事,晌午之后就听说人被抓了。”
温太太道:
“我上一次在刑狱司也打点过,这一次本来也……”温太太挪动了一下臀部,不安道:
“但这一次再送钱去,人家却不肯收,半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以往的温太太自视甚高,她自认为温家是读书之家,品性高洁,温景随又年少有名,未来定是人中俊杰。
但到了家中出事,却发现自家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有求助于旁人。
“景随又去奔走,还没有回来,我寻思着……”
她说到这里,看了柳并舟一眼:
“您声望不凡,想请您帮忙探听一下消息,若能花银子打点再好不过,我们家还有些银钱……”
温太太说完这话,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口。
“这事不好办。”
一旁的陆执听到此处,摇了摇头开口。
他话音一落,温太太倏地抬起头来,温献容也有些急,下意识的将姚守宁的手掌拽紧。
在温氏母女心中,陆执地位非凡,这一次她们求到姚家,除了想请柳并舟帮忙外,其实陆执的态度也很重要。
此时他这样一说,温太太便以为他不愿帮忙,她嘴唇动了动,却又觉得强求别人帮忙的话说不出来,那眼泪便不停的往外涌。
姚守宁一见好友焦急,不由看了陆执一眼,世子就解释道:
“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情况不妙。”
他说到这里,也不多说废话,高喊了一声:
“长涯进来。”
段长涯听到他的召唤,很快出现,世子交待着:
“你领五人,去刑狱司,看能不能将温大人带出来。”
他身边两个随从之中,两人都习武,但罗子文偏文,段长涯的武力值更高一点。
此时他召出段长涯,虽未明说,但两人相处多年,早有默契,段长涯就明白他是暗示自己:若刑狱司不放人,他可以使用武力,将温庆哲抢回来。
温太太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世子意思,心中不由又惊又喜。
她没料到陆执竟肯这样出力,世子话中之意,像是不惧得罪刑狱司,也要将温庆哲强行带出来。
但她欢喜了片刻,骨子里的胆小慎微又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