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小心的将遮挡着窗口的草帘卷起。
此时外头天色刚亮,但沿街的两旁已经异常的热闹。
姚家位于城北,出行之前为了避免出意外,柳并舟特意交待众人从北城门而出,不要绕道,只图尽快出城,以免夜长梦多。
之前众人一路出行也十分顺利,哪知快到出城门之前,一下就被截住了。
姚守宁看了一眼,认出这里是离北城门不远的街道,最多再绕过一段路,便能看到城门了。
但此时街道之上挤满了身穿紫袍的镇魔司的人,还有一队内城的侍卫如狼似虎的吆喝着让众人退开。
一些沿街而睡的流民也跟着站起来看热闹,而两旁店铺的掌柜一见出现异动,都慌张的驱赶着店中的客人,想要关门闭店,深怕招惹上麻烦了。
少数人趁乱闹事,一时间哭喊声、尖叫声四起,乱得不可开交。
许多人见到姚家两架前后并列的马车,不怀好意想要撞过来,远处正站在一辆马匹前,与一位差人讨好说话的郑士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顿时急了,转身回来斥赶着这些乱民。
“走不了吗?”
姚婉宁抱着肚子,听着外头的异动,先前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听闻这话之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走不了就算了吧。”
就在这时,郑士大怒喊:
“你们要干什么?”
“大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有人大声央求,说话的同时似是有手在抓马车,想往车上钻。
郑士大怒,上前去拽人。
这人双手死死扣住车身不放,他瘦得出奇,但力量却很大,此时身强力壮的郑士用力拽他竟然都拽不下,反倒扯得马车拼命摇晃。
这车体一晃,车中姚婉宁坐立不稳,发出一声惊呼。
那攀附在马车上的人一听车里声音,便兴奋的大声喊道:
“车里有女人!”
这话一出,哪怕隔着车厢壁,车里的三个女孩都瞬间感觉到重重的压力。
街道本来就混乱。
今年接连的两场灾厄造成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妖邪现世之后产生的闹剧更是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再加上皇室王权的争夺,使得皇位动荡不安。
若非后来柳并舟与长公主合力,使神启帝重新掌权,勉强镇住了局面,恐怕神都城早就混乱,形成了势力割据的局面。
但就算暂时平静,事后许多人妖蛊发作,皇帝发疯一样的砍人头,仍刺激了许多的人。
这些灾民失去家园与亲人,处于人性与兽性的挣扎之间,此时不过是强行压抑。
他们心中积怨已深,只差一个引子,便会一点就爆。
郑士也曾做过军士,眼力、能力都不差,一见此景,便知不妙。
他双手用力,顾不得拽伤人,用力将那大喊的流民扯了下来:
“滚!”
那人被丢落下地,却不死的想往车上爬,嘴里一面大喊:
“凭什么老爷们有饭吃、有衣穿,出行有马车,还有人侍候——”
郑士张开双臂拦在马车前,警惕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吃饭,想要衣穿,想要钱,想要家,想要女人……”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郑士心急如焚,重新坐上马车,想要脱困。
周围的流民表情逐渐不对劲儿了,车里坐的是姚家三位小姐,他担忧出事。
“老爷们行行好,给点钱吧——”
那人也不理睬郑士的话,只不怕死的往马车前撞。
有了他的举动,其他人也跟着围了上来:
“老爷行行好,给些钱吧。”
“给点钱——”
人越来越多,城门被封,四周逐渐围来人。
马匹被围困在中间,不安的甩着蹄子。
郑士甩着马鞭,逼这些人后退。
但这些流民骨瘦如柴,各个烂命一条,自从洪灾之后,朝廷视他们如累赘,他们游走于街道之间,夜里时常游荡,有时成群结队。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无力解决这些问题,暴乱渐渐产生,有时夜巡的士兵都不大管。
只是白天的时候,他们仍如羊群一般沉默、乖顺,今日封城之事仿佛触发了这些人的逆鳞,情况慢慢开始失控。
“守宁,怎么办……”
苏妙真坐在车中,也感觉情况不大对劲儿。
姚婉宁面色发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慌乱,而是道:
“不要慌,外祖父也要送娘出城,很快就会过来,我们拦一会就行。”
“不用担忧。”姚守宁也点了点头,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在预知到姚婉宁可能会面临‘河神’的那一幕画面,因此而推测出今日众人无法出城的那一刻,姚守宁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记住了当时的时间,便相当于在那一刻抛下了一个时间的‘锚点’。
这是她才向空山先生学习不久的技能,之所以先前这样做,只是姚守宁想到外祖父行事风格谨慎,因此提前做准备而已。
此时混乱一起,她不由有些庆幸。
如果灾民真的出现混乱,她就施展时光逆流,回到一刻钟之前的时候,拉着郑士等人提前先避开这里。
虽说如此一来时间错乱,可能会引发一些连锁反应,但家人性命重要,这些混乱的后果只有后面再去承担。
不过她想到空山先生的提醒,也暗自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如此做。
她壮着胆子往车窗外看,只见四周全是围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满脸皆是愁苦,身上散发着阵阵臭气。
他们的眼神凶狠,如凶猛的野兽,神情麻木,不见善意,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姚守宁一望就打了个寒颤,心中畏惧。
但身旁姚婉宁、苏妙真紧靠向了她,两人身体不自觉的轻颤,她又鼓足了勇气,往四周看去。
车外,郑士声厮力竭的道:
“我们家也只是普通人,我家老爷只是一个普通的公门差人,靠俸禄吃饭,哪有那么多银子?”
“洪灾之中,我家老爷抗灾险些丢了性命……”
他的话并没有让这些人后退,反倒沿街两旁的人见到这里动静闹大之后,许多靠着街铺墙壁而坐的流民也缓缓的站起了身,迟疑着往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走开……”
姚若筠等人离得不远,见识到不妙,连忙围了过来。
后头曹嬷嬷等人乘坐的马车也并列过来,姚家众人集到一处,许多事不关己的人想要躲开,却一并被围困在内。
此时暴动未起,但情况已经不妙。
“各位大人——”姚若筠见情况不对,开始求助于镇魔司:
“还请帮忙……”
镇魔司今日为了封城,带了一批人出来,先前驱赶流民时凶神恶煞的兵卒,此时见流民汇聚,都不大愿意管这些闲事。
听到姚若筠的呼喊,便都一个个别开了头,装作没看到眼前的事。
“不好。”姚若筠见此情景,心中一沉。
外头情况一触即发,车厢之内,姚守宁却突然走神,想起了去年的时候,苏妙真进城那日。
那时的情景与此时何其相像,都是城门口闹事堵路,不过那时有陆执意外出现,救了柳氏一命,从而开启了她与世子之间的缘份,那么这一次呢?
世子已经离开神都好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姚守宁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明明情况危急,她却想到了世子。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心中想要见到世子的冲动顿时迫切无比,令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危难当头,‘河神’即将来临,姚家面临冲击,逃亡在即的时刻,却因为镇魔司的出现而被堵截在神都城内。
而此时城门关闭,城中灾民暴动,围困马车,她却想到了世子——
姚守宁并没有急着羞愧,而是分析自己的心思。
师父空山先生说过:辩机一族的传人早期血脉苏醒时,预知的力量无法受到掌控,指向未来的更多线索极有可能隐藏于不经意间的一个念头、想法里。
若是性情粗枝大叶的人,兴许会忽视这些随意兴起的想法,也就会将这些线索忽视。
姚守宁沉下心来,细细的去深思这件事。
她与世子的缘份兴起于去年的城门相遇,那时柳氏遇到世子而有了一线生机;
此次陆执离开神都去置办救柳氏的养魂棺,算算时间他已经去了许久,前些日子曾来信说是‘不日将归神都’——莫非那个回来的日子,就是今日?
他们今日能再遇世子,有惊无险!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心中,她顿时又惊又喜。
思路一旦明确,预知的力量顿时增强,她耳畔听到急驰的马蹄,有人大喊开城门,一队黑甲拥护着一口棺材冲入城内,聚集起来的流民四散逃去。
“怎么办……”
苏妙真有些焦虑,小声的问了一句。
“表姐别慌,我们今日有惊无险。”姚守宁一‘看’到未来,顿时心中大定,安慰了苏妙真一句。
正说话间,有人蹿上马车,用力推挤车门。
郑士阻拦不及,被一群人拉下车去。
马车经过这一抓扯剧烈摇晃,几个女孩小声惊呼,姚婉宁单手抱着肚子,一手撑着车厢壁,吓得脸色泛白。
姚守宁怕她动了胎气,将她抱在怀里。
拍打车门的力量强了,苏妙真虽说也很害怕,但她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表姐,还有比自己年纪小了两岁的表妹,心中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
‘呯——’
车门被人用力撞击,苏妙真忍住心慌,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往车门的方向迈了过去。
那车子门仅只一个细弱的木拴,经不住有人大力撞击,撞了两下,那木塞已经发出折裂声响。
不等外头的人再撞,苏妙真鼓足勇气拉开木塞。
‘哗。’
风吹了进来,一个瘦弱如猴的男人见车门打开,还来不及惊喜,便与苏妙真打了个照面。
苏妙真与陌生人四目相对,来不及多说,扯下蒙脸的面纱,咧开了嘴。
那柔美眉眼之下,是尖突的长嘴,嘴角裂开能见两颗犬牙,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那瘦弱的男人面色由喜变惊,两只手吓得一松,大喊了一声:
“鬼——鬼啊!”
说完,‘砰’声摔落倒地。
苏妙真心脏‘呯呯’乱跳,也连忙重重将车门重新关上,吓得坐倒在车门口,抖个不停。
“没事了,没事了——”
她这话也不知是安慰姚守宁两姐妹,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是自狐王彻底离去,她显出妖异化长相之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实的面容,苏妙真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副妖异化的容貌还能吓退别人,暂缓危机。
“我们暂时……”苏妙真拍打着胸口,才刚一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鬼哭狼嚎:
“车里有妖怪,车里有妖怪!”
那先前落车的男人大声道:
“一个红毛脸的长嘴女妖怪,呲牙咧嘴,感觉要吃人。”
“……”
苏妙真语气一滞,眼中便浮出水光,连忙慌乱的去摸面纱,试图重新遮住自己的脸。
“表姐。”
姚守宁见她难过又害怕,连忙握她的手,正欲安慰她时,苏妙真却挤出一丝笑意:
“守宁别担心,我没事……”
正如柳并舟所说,她经历大祸,却能保得住性命,如今理智恢复清醒,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不会将这些人的话放在心里。”
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的队伍还没有进城,爬上马车的人暂时被逼退,但不代表危机就已经被解除。
流民躁动不安,姚家仍被困。
她顾不得安慰苏妙真,而是需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待陆执的到来。
就在这时,地底轻颤,‘嘚嘚’的马蹄声响起。
又有人过来,听着声音,是从城内的方向传来,姚守宁心中一动,突然推开了窗户,将头探了出去。
只见街道之中,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沿街两道站起来的流民受这一队人冲击,迅速的散开。
这些人身穿青色云袍,头戴黑纱官帽,正是镇魔司的人。
为首的一个人面白无须,年约四十,手举了一卷明黄圣旨,正是她打过了两次交道的‘老熟人’。
姚守宁见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救星将至,大喊了一声:
“程公。”
那人听到她的呼喊,转过了头来。
只见他面敷白粉,涂了嘴唇,但却掩饰不住眼睛下方两个深深的眼袋,正是姚守宁见过两次的程辅云。
说来也怪。
姚守宁与程辅云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时,这老太监阴阳怪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第二次见面,是他负责审问代王地宫,怀疑她与世子搞事。
那次见面,两人气氛剑拔弩张,谈话算不得愉快。
镇魔司的人小气阴狠,程辅云身为副统领,也不是什么善人,可这会儿姚守宁见了他却觉得十分亲切。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程辅云可以帮助自己。
姚守宁信任自己的直觉,可不管程辅云性情如何,当即冲他猛挥手:
“程公,程公。”
程辅云一见姚家的这位二小姐,当日审问她的一幕顿时浮现在他心里。
他性情狠辣,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朝中许多官员见他之时,大多都是面带笑容赔着小心,心中却对他十分鄙夷,看不起镇魔司的内侍。
但这位姚二小姐是个特例,她既不怕他,反倒胆识大得很。
当日姚守宁故意喷了他一脸唾沫,他下意识的抹了把脸,有心不想理睬这位二小姐。
他心中有事,本身就烦闷异常,又有差事在身,不愿与这位单纯的官家小姐打交道。
程辅云别开脸,假装当没听到姚守宁的呼喊,哪知她一见程辅云不应答,又道:
“程公,程公,过来,这里,我们见过两面的。”
程辅云只当她的呼唤是耳旁风。
“程辅云!”姚守宁似是有些生气,提高了声音:“你给我过来!”
手持圣旨的程辅云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姚守宁在对自己大声喝斥。
镇魔司的人看着上司青白交错的脸色,一时懵住不敢吭声。
身为镇魔司的副统领,程辅云的地位虽说位于冯振之下,可在镇魔司中也是积威甚深,出门很是威风,谁见了他不恭敬的称呼一声‘程公’,又何曾被人这样大呼小叫的?
这位姚二小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程辅云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随即一阵火起。
他双腿一夹马腿腹,手系缰绳,调头往姚家的马车靠了过来,决意要给这位官家小姐一个老说。
“你好大的胆子——”
程辅云眉宇间带着阴森,手才按到腰侧的大刀上,姚守宁双手交叠放在车窗上,将小巧的脸靠了上去:
“哎呀。”
她眉眼弯弯,露出大大的笑意:
“程公别生气,我跟你开个玩笑呢。”
她笑起来眼中盛满光彩,向程辅云赔礼:
“回头我请我外祖父出面,替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程辅云先前被她无礼的话语激怒,此时又见她一脸讨好的轻语,心中的那股火气顿时卸了下去。
这位姚家的二小姐确实有些本事,对于人心、情绪的掌控极深,仿佛能找准人性的弱点,操纵人的心情。
当然,最重要的是程辅云想起了姚守宁的身份。
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的女儿,仅只是这样当然不足以让这位镇魔司副统领忌惮,真正令他‘消气’的,是她提到了外祖父柳并舟。
昨日宫中大乱,皇帝都险些身死,是柳并舟将发了疯的陈太微逼出皇宫,救下了神启帝一命。
想到此处,程辅云心中最后一丝怒火都散了个一干二净,但他并没有轻易展露出来,而是没好气的道:
“如今世道不稳,姚二小姐不在家中呆着,往外跑个什么劲儿?”
“我们本来想出城。”姚守宁应了一声,接着就见程辅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