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四面八方都已经被陈太微以符箓封锁了,纵使殿门大开,但也无人能够进出。
随着那话音一落,只见殿门的方向一道金芒冲射而来,在‘进入’大殿破损的大门的刹那,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突然闪荡起红光。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激活,阵阵涟漪泛起,一道闪着红光的符印出现在殿门的方向,阻止了金芒。
红、金二色光芒相持片刻,接着红色符箓开始反噬金芒。
不多时,金芒被震弹出法阵之外,化为一道身影踉跄落地,紧接着柳并舟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神启帝做梦都没有想到,关键时刻喝止了陈太微的,会是他。
“前辈,请您不要杀他。”
柳并舟双手交叠,大声的道。
陈太微愣了一愣,接着露出戏谑的神情:
“你要替他求情?”
殿内的人、妖听闻他这句话,心中不由一紧。
透过先前的幻影投射,众人皆看到了七百年前的过往。
当时的孟松云因受明阳子之死的刺激,心性极端而疯狂,与他同门的师兄弟尽数遭他屠戮,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如今同样的面临求情,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最终入魔的人物,会因柳并舟的话而住手吗?
神启帝的心中不敢抱有希望。
“是的。”柳并舟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替他求情?你自身难保了,知道吗?”陈太微‘好意’提醒。
‘他’的符箓力量强大且霸道,不止是能防止妖王逃走,同时还能反噬沾符之人。
柳并舟先前试图破开符箓力量的那一刻,便已经受‘他’符力反噬,此时细看之下,柳并舟身上虽说有浩然正气护体,但一层红光仍包裹住了他,逐渐在吞噬着他的精气神。
只待将他的浩然正气消耗光,柳并舟便会被‘他’符箓制住,成为‘他’掌中的傀儡,任‘他’掌控。
“我知道。”柳并舟再度点头。
“你知道还敢这样做?”陈太微扬了扬细长的眉梢,接着恍然大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他’心性冷漠,又修习了无情道,半点儿没有因为柳并舟的举止而有所动容,说完这话,微笑着再问:
“你想求情,有什么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今日你们都得死在此处。”
人命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他’的性情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柳并舟感应到死意笼罩头顶,心中一沉,却深呼了一口气:
“此时国不可一日无主。”
长公主、顾焕之都不在神都之中,幼帝年少,尚不是能独自执政的时候。
“我的外孙女已经预知到,‘河神’将至,劫难就在数日之间,此时需要国君活着,主持大局。”
柳并舟坦然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如果前辈执意动手,国家无主,可能会陷入动荡之中,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天下人与我何干?”陈太微摇了摇头:
“人性本恶,世人愚昧且又自私,这样的人便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
柳并舟听到这里,眉梢动了动。
“前辈这话说的不对。”他反驳:
“人性本是善、恶暂且不提,但人生来懵懂,需要教育。只是许多人错失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才会因为未开化而显得愚昧无知罢了,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
他的观点令得陈太微怔了一怔,仿佛觉得有些新奇,但片刻之后,‘他’又笑:
“你说得对,照你的理论,未开化的民众不识好歹,不是他们的错,那么应该是一国之君的错。人本来生而平等,但却因权势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君主就是最上等、最不该存在的人。”‘他’指着半空中被符箓制住的神启帝:
“你看,他生于帝王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占据世间最大的财富,而他统治之下的民众痴愚,许多人劳碌一生,却又不得善终。我此时杀他,算是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可?”
众人不敢出声,神启帝有心反驳,却又惧怕陈太微手段,心中极恨,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柳并舟于气氛最紧绷的时候闯了进来,结合以往陈太微诡异手段,加‘他’心狠手辣性格,柳并舟这一来是抱着拼命的决心的。
却没料到这个七百年前不知为何剜心未死的煞神,此时竟饶有兴致的与他辩论起‘王道’来了。
他生出一种匪夷所思之感,但先前他以纸鹤寄神魂见神启帝时,也亲眼目睹了幻影呈现的七百年前的一幕,心知陈太微性情可怕之处。
别看‘他’此时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讨论,这样的人翻脸极有可能就在片刻之间,还是先将大事解决了再说。
“前辈。”柳并舟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答案您心中早就有数,又何必此时来为难我呢?”
柳并舟坚守自己的道心,不被陈太微扰乱:
“您、我都非心志软弱之辈,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笑了笑:
“七百年前,您与朱氏先祖曾结义为兄弟,我老师的祖先,与您亦有八拜之交,还求您看在当年的那些交情的份上,饶了朱氏血脉的后裔。”
陈太微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凤目之中寒光闪烁:
“你既然‘看’到了过往,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这个人可不是念旧情的。”
‘他’修习了无情道,心冷硬如铁——不,甚至于‘他’如今已经没有心了。
“一个无心之‘人’,又讲什么旧情呢?”
曾经向‘他’求情的那些师兄弟,一个个的可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你不怕吗?”
“我怕。”柳并舟应了一声。
他的话令陈太微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但随即柳并舟又道:
“‘河神’将至,神都城危在旦夕之中,长公主如今领命在外未归,顾相国亦前往两江之地,至今还未回到神都。我怕此时死在您的手上,未来‘河神’来时,无人将神都城护住。”
他正色道:
“我怕到时生灵涂炭,我怕无法完成老师临终时的委托,我怕这世间有阴曹地府,人死后有灵,将来我无颜面对老师、师祖。”
他说话时,身上的金芒大作。
儒道的浩然正气似是被他此时心怀的仁义所激,他周身金芒大盛,反将吞噬着他力量的红光淹没。
“我的一生有两个女儿,小女身体弱,不幸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有一个长女,如今身受重伤,已经半年没醒,生死未卜。”
柳并舟说到柳氏,脸上露出柔色:
“我想见女儿恢复如初,若是临死没能见她一面,那多可惜啊,您说是吗?”
陈太微默然无语,没有开口。
“我活到这个岁数,膝下有女儿、有女婿,我一双女儿为我生了两个外孙,三个外孙女,我正是该儿孙满堂的时候。”
“既是如此,你正该怕死才对。”陈太微说道:
“看在你的老师、你的祖师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前辈错了。”柳并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不是要前辈饶我。”他笑了笑:
“我是要告诉您,为了不错过这些遗憾,我今日定会拼命存活,如果前辈要想动手,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活命的。”
陈太微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大感有趣:
“你觉得你能胜我?”
“半点儿把握也没有。”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先前的一缕神魂‘看’到了陈太微的强大,狐族妖王在‘他’手上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妖王的气息可不是当日在姚家的时候,甚至远比柳并舟先前数次打交道时都要强得多。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念头,好似捕捉到了某条线索,但此时‘大敌’当前,却不是他细想这些的时候。
“那你还敢与我动手?”陈太微啼笑皆非,问了他一句。
“事在人为。”柳并舟笑道:“我是没有退路的。”
他借着姚守宁的眼睛,‘看’到了未来的那一场浩劫,试图想以自身的力量,撬动灾厄。
“前辈,请您住手!”
他喊话时,一扫先前说笑的轻松,神情变得严肃。
这一刻,他心中的仁慈,对于百姓的爱护,使他身上的浩然正气如受到成百、成千倍的加持,让他整个人身上展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这样的非凡锐气,好似足以将他面前的障碍打破。
大庆朝原本摇摇欲坠的国运,在他仁义之心下,竟似是得到一定的弥补。
有了柳并舟的维护,神启帝胸口处破开的大洞突然受到金芒的滋养,竟似是缓缓开始愈合。
当日他临危逃避,传递帝位于自己的儿子之手,致使真龙脱体。
而此时有了儒家圣人的站台,他的身上竟隐隐有龙气逸出,仿佛真龙竟愿意重新认他为主!
柳并舟非天命传承之人,这一点陈太微再确信不过。
这一世天命选中的人,分明是长公主的独子陆执,那才是拥有气运,亦可镇住国运的人。
可此时柳并舟却似是凭借儒家的力量,将国运镇住。
陈太微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异芒,接着深深的看了柳并舟一眼:
“你想救他,可也要看他值不值得。”
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心狠手辣,非英雄人物。
“你也看到过,他没有仁慈之心,心性狭隘且刚愎自用。”自神启帝登位以来,若君主也有罪行,那么他的罪恶罄竹难书。
“大庆走到如今,他罪不可恕。”
时至今日,这样一个对皇朝没有半分怜爱,视天下苍生如猪狗的人,有什么值得柳并舟拼命的?
“值得么?”
陈太微问。
“此时的大庆,还需要一位君主。”柳并舟道。
这一刻,纵使这两人之间立场不同,但陈太微依旧敏锐的察觉出了柳并舟话中之意。
他并非如陈太微想像中的迂腐书生,救神启帝的目的亦非忠君爱国。
陈太微心中的杀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波流转,掐住神启帝脖子的手缓缓松开:
“如果我不杀他,可能他会杀你。”
神启帝性情偏激又凶戾非凡,今日他险些命陨于此,对于自己恐怕恨之入骨。
以他性格,他初时会怕,而后生恨,但他对自己无可奈何,最后恐怕会迁怒于其他人。
纵使柳并舟救了他一命,但这位薄情寡义的帝王未必会领情,说不定还会认为柳并舟来得太晚,亦或——认为他看到了自己丢人现眼的一幕,反而对他心生杀意。
想到此处,陈太微开始觉得有趣,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