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又过了五、六日,弘昼派人回京王府以及园子里报平安,这时门上却来通报,说是詹事府的冯紫英赶来报信伺候了。弘昼便唤人将他引进来问话。那冯紫英一进来,赶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连茶都不敢用,只是陪着笑回话,说道:“奴才已经用心打探了消息,连夜赶来给主子送信。京中风平浪静,皇上的病情似乎略有起色,听说还在病榻上接见了军机大臣呢。”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六部里的事如今都是直批畅春园,宝亲王在御前奔走处置,很是尽心尽力。” 说到这儿,他脸上堆满了笑,继续道:“圣上听闻王爷抱病带伤,还远行为父皇祈祷安康,圣颜颇感欣慰呢。”
弘昼心里明白,这冯紫英是个机灵之人,听他说的件件都是要紧的消息,心里稍感宽慰,便索性放开了性子,笑骂道:“皇阿玛安好便好,只是我在这地方,都快闷出病来了。” 冯紫英听了,赶忙笑着回道:“奴才也知道主子烦闷,只是奴才瞧着京中的情形,主子不妨还在这里略盘桓几日才好。否则这回回京,总是要面圣的,皇上面前,总不好显得没伤没病的,再磨蹭几日,也好有个遮掩。” 弘昼听他这么一说,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虽有些无奈,却也只得随口闲话道:“园子里的案子如何了?”
冯紫英一听这话,心里顿时 “咯噔” 一下,暗暗叫苦,只因昔日抄检寿熙班、搜罗凹晶馆、擒拿尤三姐的差事都交到了他手上,可一时不知弘昼问的是哪一件案子,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道:“园子里又有了些风波,都是奴才的不是。”
弘昼听他这般回话,这才想起自己贵人多忘事,紫菱洲一事已经指给宗人府去办了,这冯紫英并不知晓详情,便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本就不是你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哎,其实这些事儿还得你来办才妥当些,你们这些太监没根的,办事有时候未免太没了人情味,倒唬坏了女孩子。本王在这里着实无聊,你别在口外待着了,要不替我跑一趟,回京后让詹事府带人去园子里,回了凤丫头,用车接几个伺候的人来这里伺候我。”
冯紫英连着几日又是替弘昼打探消息,又是奔来张家口,早已累得疲惫不堪,本想着让下人在县城里寻个歌姬,晚上好给自己 “洗尘”,放松放松,哪晓得弘昼这贵人的心思,居然要他折返跑,说是差事,可实际上不过是替主子去带侍女奴婢过来服侍伺候,他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明知这般来回折腾颇为费事儿,可此刻也只得陪着笑,小心地问弘昼带谁来。弘昼一时也没想好具体带谁,便随口说道:“她们都是女孩子家,出门在外也不安全,你就告诉凤丫头,让她命四个贴身的侍女来这里吧。既然是贴身的,总能贴心照顾本王。你就不必来回跑了,让个太监带着过来就行。”
冯紫英无奈,也只得应了下来,连那个歌姬的模样儿都没顾得上瞧一眼,便辞别了弘昼,接了这 “替弘昼接侍女来服侍” 的差事,独自连夜返京去了。
冯紫英这边,心里一直惦记着尤三姐的事儿,只是尤三姐获罪后,弘昼曾许了可由他 “自便处置”,可冯紫英心里到底还是怕弘昼心里会有芥蒂,虽说把人拘禁着,却也不敢随意怎样,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往返奔波了七八日,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一路上累得疲惫不堪,一回到京城,便径直去办差了。只是此番再进园子,他心里知道弘昼断然不在,倒不像前两次那般拘谨了,虽说也不敢太过放肆,可神色间到底还是比之前放松了些,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来到西门雀思门上,递了牌子,进了门房。见里头只有几个粗使太监在玩鼻烟壶,便笑着说道:“几个懒家伙,又在这儿偷懒呢,我奉了王爷的命,要来见凤妃,你们谁去回一声?”
几个太监一听,忙都上前行礼问好,为首的一个太监说道:“爷您是奉了王命,按说不用通传,只是怕里头姑娘们有不便之处,您稍候一会儿,我寻个丫鬟带爷您进去可好?” 冯紫英笑着说好,那太监刚要转身进去,却见一旁有个粗粗壮壮的小丫鬟,大大咧咧地笑道:“凤姐姐正在西边滴翠亭里听戏呢,没什么不便的,我领你进去就是了。”
冯紫英不认得她是谁,本来园子里的女子,他也不敢多瞧,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瞧了两眼,只见这丫鬟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穿戴平常又朴素,生得体肥面阔,一对丫头辫子编得有些凌乱,两只手掌臂膀看着也很是糙实,怎么瞧着也就是个在外面干些粗活、提水桶扫院子的没什么名分的下人丫头,可她居然敢开口称 “凤姐姐”,这倒是让冯紫英心里有些诧异。
那太监本来就懒得动弹,见有个人主动揽了这差事,也就只是陪着笑,没太在意,便随口应道:“那便辛苦这位姑娘了。” 冯紫英虽不认得这丫鬟,可也没太放在心上,便随着她从雀思门进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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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丫鬟本是昔日荣府里家生的粗使丫鬟,只因身量壮实,又是天性有些憨傻懵懂,平日里只做些体力活,园子里的人早就忘了她的本名,也没给她取个正经名字,大家都只是唤她 “傻大姐”,或是 “痴大姐”。以她的身份,在贾府里那可是最末等的了,平常只在外头做些粗活,连主子们的院子都进不去,更别说进房间了。可也正因为她这傻傻痴痴、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性子,贾府又是诗书礼仪之家,大家反倒怜惜她,对她也不怎么讲究那些个规矩礼数,由着她天性胡闹了。要是换了旁人,就凭如今园子里这尊卑分明的规矩,又当着外人的面,哪敢这般唤凤姐 “姐姐” 。
这傻大姐笑嘻嘻地带着冯紫英往园中东边走去,一路上也碰到了几波宫女丫鬟,她们见有外头的男人进来,都吓得赶忙闪避到一旁,连招呼都不敢打,那几个太监更是不敢多问什么。
冯紫英虽说来过园子几次,可每次都是低着头,由丫鬟带着走路,这大观园里繁花似锦、楼阁错落,借山取景、凭泉造境,景致繁多又巧妙,一时之间,他哪里记得住那么多路径,便只能随着那傻大姐一路走着,七拐八绕的,很快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走着走着,已经从东北角落里绕过枕霞居的后门,来到了潇湘馆边的湘妃竹林附近,快到怡红院的西北角落了。此时正值冬日,那竹林幽深静谧,微风拂过,竹影摇曳,阳光透过层层竹枝洒下来,在地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顺着一条铺着雨花石的小路望去,光影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细斑,两侧的竹竿密密麻麻,翠绿与枯黄相互交织,倒是透出一股清幽雅致的韵味,让人心生赞叹。
再往前走几步,西边渐渐开阔起来,几丛桃木点缀在一汪小溪流之上,只是深冬时节,树上早已没了叶子,只有几只燕雀叽叽喳喳地飞绕而过。想来是园子里的丫鬟怜惜这冬日的残景,便用些五彩薄纸,扎了些小纸花儿、小纸篮儿挂在树梢上,倒也别有一番别样的意趣。冯紫英正欣赏着这景致呢,却见那傻大姐已经从那溪流旁边、一道汉白玉粉墙边的小径穿绕过去了,他心里不禁犯嘀咕:这等小路,走起来多不方便。
可无奈也只能跟着走,又绕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之声,冯紫英心里一惊,忍不住回头一瞧,只见身后适才自己路过的正经石板路上,有一个如同玉粉雕琢而成的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和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嬉笑路过。那小女孩身着一身玉粉色纹彩棉裙,外罩着雪白色貂绒披风,扎着一个小荷芙蓉尖角小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着飞扬的神采,微微翘着的粉唇一张一合,笑得格外娇憨可爱,虽是年幼,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可就这么远远望去,那模样儿也是极为出众的。饶是冯紫英平日里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此刻也不禁被唬住了,心里暗自惊叹:这世上,竟有这般如同画里走出来的小仙女一般的小女孩。我以前偷偷瞧过一眼主子宠爱的那个王熙凤,那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国色天香了,便是大内的几个嫔妃,怕也未必比得上呢,这个小女孩如此粉雕玉琢,只怕将来更是倾国倾城,我这主子可真是有福气。
此时他这般想着,心里竟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涟漪,明知弘昼不在园中,一时间胆子也大了起来,又忍不住仔细打量起那小女孩的身形体态来,看着看着,心里竟无端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气息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他赶忙往四周瞧了瞧,见没人注意,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的衣角处捏了捏,好让自己收敛心神,这才回过神来。可这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一时失神,前头引路的那粗使丫鬟,也就是傻大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冯紫英顿时没了主意,站在那儿直发愣。他在外头虽说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可毕竟是弘昼的门人,自己的荣辱祸福全系在弘昼身上,又深知弘昼的忌讳,在这园子里,哪敢肆意妄为。此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了引路人,又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连要去拜会凤姐传话这事儿,也因为迷了路而办不成了,自己孤零零地待在这满是娇俏女子的大观园里,可如何是好。
心里正慌乱着呢,可那躁动的心思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心里竟隐隐盼着能再看到适才路过的那个小女孩,甚至还生出些荒唐的想法来:我追上去,再瞧一眼那女孩子,就说自己是丫鬟引路进来拜见凤妃,结果迷了路,也好有个借口。她年纪小,又没什么阅历,应该不会叫嚷起来吧。反正主子又不在,她可比不上王熙凤那般精明厉害,我偷偷靠近些,瞧一瞧她那还没长成的娇俏模样,她估计都留意不到呢。
他这心思一起,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几乎都忘了自己进园子是干什么来了,赶忙往四周张望了一下,见此刻自己正在河边挨着一处院落的小径上,便顺着那墙往外面挪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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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赶慢赶了几步,来到那石板路边,可抬眼远远望去,只见花影山石在清风中摇曳,哪里还有那小女孩的踪影。
此刻冯紫英心里别提多失落了,满心的期待落了空,那股子烦躁劲儿就别提了,见身后那面粉墙连绵向东,墙根处有一扇小门虚掩着,心里那荒唐的念头竟又冒了出来,想着乘着弘昼不在,偷偷去贪看一些园中的景致和佳人,也不算太过逾矩吧。他咬了咬牙,一壮胆子,蹑手蹑脚地挪步过去,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一瞧,发现里头似乎是个小小的后庭院落。
院子里,一棵石榴树静静伫立着,场地边随意地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瓶瓶罐罐,显得有些稀疏杂乱。冯紫英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发现院子东西两侧的厢房安静极了,没有丝毫声响传出,不过,北面有一间小木平房,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有水流动的声音传来。
他不禁抬眼好奇地打量起来,这一瞧,心里又是吃了一惊。只见那小木屋方方正正的,飞檐呈现出月牙浪花的独特形状,颇为别致。木屋并没有安装厚重的木板门,而是挂着一道看上去颇为厚重的隔水翠竹门帘,垂落下来,将屋内遮得严严实实。再看屋顶,是灰浆琉璃瓦的材质,上面还支着一个小烟囱,很明显,这烟囱就是用来排放屋里水汽的。房墙上虽说开着窗户,可那窗户的位置开得很高,差不多有一人多高呢,而且只是小小的几面透气窗罢了。这屋子整体瞧着虽说带着几分华丽的感觉,不过冯紫英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大户人家专门用来洗澡的温泉木屋嘛。
且说又过了五、六日,弘昼派人回京王府以及园子里报平安,这时门上却来通报,说是詹事府的冯紫英赶来报信伺候了。弘昼便唤人将他引进来问话。那冯紫英一进来,赶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连茶都不敢用,只是陪着笑回话,说道:“奴才已经用心打探了消息,连夜赶来给主子送信。京中风平浪静,皇上的病情似乎略有起色,听说还在病榻上接见了军机大臣呢。”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六部里的事如今都是直批畅春园,宝亲王在御前奔走处置,很是尽心尽力。” 说到这儿,他脸上堆满了笑,继续道:“圣上听闻王爷抱病带伤,还远行为父皇祈祷安康,圣颜颇感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