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紫英差使地痞铁头胡,去顺天府大牢里乔装难友探问小颜生之口风。
至夜间,那铁头胡就来斜帽胡同求见,冯紫英正由云儿陪着,两个丫鬟服侍着用晚膳。云儿听他要见外人,便要告退回避,冯紫英却道:“你不用躲,这个是我的地头线上用得着的人,你且一起听听。回头如我有时不在京,说不定你有事还可以差使他。” 便命铁头胡进来说话。
铁头胡进来后,恭敬赔笑,跪地行了礼,口中说着 “老爷太太安好吉祥”,倒把云儿给逗笑了。而后他细细回话,称那小颜生到底是个雏儿,果然失意人快口,信了自己是个知己,在牢房里又是哭天抹泪,口中直喊冤枉:“自己不过犯了些小案子,那些个狗官就拿自己顶包,里头的太监却不敢去问了,还有那等没天理的,做出些更没王法的事来,却能拍拍屁股就跑了,可见老天没长眼呐。” 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有个小白脸,前几日脱了班不见踪影,还 “和王爷园子里的姑娘勾搭往来…… 该剐的罪,却如今比我逍遥得多……”
冯紫英一听,便知是消息有了头绪,再问可曾说是哪个小白脸。铁头胡赶忙巴结笑道:“这却没说,不过这也不消他说,寿熙班里几个名角,在京里都是响当当的,一查便晓得了。前几日,只有一个武生,叫柳湘莲的下了牌不再登台,想来就是他了。” 冯紫英听了,沉思片刻,便命他下去领赏。那铁头胡又磕了头,这才退去。
这厢云儿见冯紫英这么快就有所收获,心里很是佩服,她本是风月场里出来的,知道男人大多爱听女子恳切的夸赞,便柔声说道:“爷真是有大能耐的人物,难怪在朝廷里如此得意。竟这么快就摸着线索了呀,这回头见五爷,又是大功一件呢。”
冯紫英眯眼笑了笑,说道:“只是摸到一条线罢了…… 嗯…… 谁是真贼,谁是假贼,现在却也还难说……”
云儿一听,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爷的意思是……?”
冯紫英笑着又随意吃了几口汤羹,半晌才叹道:“这天家王府的事,办差若不仔细,哪能行呢?但光办差仔细也不成,最关键的是,得多琢磨里头的门道。”
云儿笑道:“奴家就是不懂才问爷的呀,这等王爷家的事,我一个…… 在外头的人,哪里能琢磨得透呢。”
冯紫英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天家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最要紧的就是得多想多思。我心里虽然有疑虑,可即便真的抓到点儿头绪,还得再多思量思量…… 比如咱们五爷,他那个性子最介意的是什么……”
云儿托着粉腮,微微嘟起朱唇想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五爷…… 外头都传是风流王爷,又这般把许多女孩子拘在园子里享用。想来最介意的,便是…… 枕席上的那些事了吧。”
冯紫英点点头,说道:“还说自己不懂呢,你可别太谦虚了,你在江湖里历练过,眼光倒是犀利。这男人喜欢女人,除了那一时的欢愉,其实最要紧的还是心里头的感受。五爷得意的,就是那种群芳环绕、众星捧月的感觉。以他这么个荒唐性子,心急火燎地昨儿叫我进园子搜园,难道真就只是在乎几个毛贼?一则是恼恨园子里有勾结外头偷盗的事,失了分寸;二则…… 他最忌讳的,还是有那些说不得的事……”
他说得似透未透,云儿却已经听明白了,点头道:“是了…… 在王爷看来,便是园子里最没身份的小丫鬟儿,既然入了园子,那便是王爷的人了,心里要是还敢有旁人…… 这要是传出去,王爷的脸面可就没处搁了…… 既如此…… 这个柳湘莲可就不得了了…… 爷何不速速联络官府,去捉拿他……”
冯紫英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说道:“是了。你也说了,王爷脸面要紧。可既然脸面要紧…… 你说,要是真有些个事儿,我该怎么去处理才好呢?”
云儿一愣,她最是善于洞悉人心的,很快就明白过来,道:“难怪爷这般踌躇…… 也是啊,若真传出去,说个戏子就敢…… 打王爷身边人的主意,怕王爷脸上着实难看呢……”
冯紫英沉吟片刻,脸色一变,哈哈大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在云儿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笑道:“这就是了…… 所以我说,天家的事最难周全。既要办事妥帖,想事更要周全才行呀。”
云儿又夸赞了一番,冯紫英便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搂着她软软的身子,一番亲昵爱抚。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边隔着衣衫轻柔地抚着她的肩头,一边又叹道:“得多多揣摩王爷的心思,想明白王爷想要怎么了结这事,那才是做奴才的本事。不过,能想到这一层也就罢了。若是真想在北京城里站稳脚跟,凡事还得往深里想才是……”
云儿被他这般揉搓,脸上泛起红晕,口中含糊说道:“爷…… 爷…… 您别这样了…… 爷还有什么可想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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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嘿嘿一笑,幽幽说道:“你想啊,这个小颜生是半月前偷的东西,就算是这个柳湘莲,也是前几日就不见了踪影…… 那么…… 昨儿晚上,大观园里的‘贼影’又是谁呢?”
云儿一愣,仔细一想,确实有理,不由问道:“难不成还另外有个贼……?”
冯紫英哈哈一笑,却也不接着往下说,半晌才道:“嘿嘿…… 这里头肯定是有文章的…… 你回头好好伺候爷,让爷舒坦了…… 爷就再跟你讲讲这里面的门道……” 说着,似是情动,便一把横抱起云儿那柔软的身子,几步走到内帐,将云儿轻轻放在暖床上,二人之间情意绵绵,一夜安歇,自不必细述。
第二日,冯紫英倒是有着好筋骨、好性子,鸡鸣之时便起了床,转头见身边云儿还香梦沉酣,侧卧而眠,被窝边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香肩,白腻中透着红润,柔媚之态尽显,他心里也颇有些得意。随后,他起身到院子里练了一趟拳脚,出了身小汗,便让通房的丫鬟服侍着擦了脸、漱了口,接着到正房去用些早点。
那云儿也才起身,过来赔着笑脸侍奉,一边端粥送羹,一边说道:“奴家起晚了,爷倒起得早呢。”
冯紫英笑道:“今儿还有正事要忙呢。” 说罢,仍让云儿在宅内随意歇着,自己用了几口早点后,唤了轿子就往詹事府厅堂去了。
这詹事府原是前朝的规制,掌管太子内务事宜。因康熙朝太子出了事,雍正朝又不立太子,后来便转为管理宗室贝子贝勒的内务应用,以及嫔妃家人、皇亲内外迎送等事务。其正堂设在大内偏门景政殿外,办差的人员一半是文吏买办,一半是太监侍卫。说起来,倒是个连接内外的有油水的衙门,差事忙起来那是没完没了,可要闲起来也能无事可做。
今儿冯紫英心里装着事儿,进了书房,便唤来下头太监佟客双,吩咐皇庄上安置宗室后人的差事,还细细叮嘱道:“去内务府选几个还没净身的小孩子过去侍奉,这事可得办得妥妥帖帖的,马虎不得呀。”
那佟客双本是大内六品蓝顶太监,按说不算詹事府下属,只是为了办这份差事,对冯紫英恭敬得很,早前也收了冯紫英不少银子,自然是明白该怎么做,忙不迭地应着,回头看到冯紫英批的文笺,竟是从大内支取银子,安置的纹银有四千两,顿时眉开眼笑,恭敬地笑道:“大人就瞧好吧。这说起来都是宗室的正经差事,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如今承德外头龙兴庄正好是正黄旗名下的,几处院子都还挺合适,虽不算富贵华丽,却也清净素雅,最不容易引人注意。只是一直没人住,得雇人打扫打扫。那可是天子的产业,佃户们也都本分,离承德骠骑营大营盘不远,方便看管。回头内务府或是礼部总能安排些先生去教孩子们读书的。这些子弟年纪都小,已经安排了年家小三爷去总负责,那也是个前头家道中落的子弟,能得这份恩典,必定诚惶诚恐,不敢办砸了差事,万事都会妥妥帖帖的…… 再安排几个陪读的,奴才必定严格按照王爷和大人的吩咐去挑选,回头一并安置妥当……”
冯紫英见他啰啰嗦嗦说个没完,就想端茶送客,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昨儿…… 进去里头打扫的那位姑娘呢?……”
佟客双忙谄媚地笑道:“大人放心,都妥妥帖帖的呢。昨儿就在西头宫里将就了一夜,该见的人也都能见着。一大早我就派了小德子送回园子去了…… 嗯…… 这可是王爷的恩典,大人的提携呀。王府的人,哪怕是个小姑娘,奴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处处都留意着,办得细致着呢…… 奴才就这一个脑袋,哪敢把王爷吩咐的事儿办砸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