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匆匆闪过,箫娘回房去睡时,弦月极亮,照着昏暝残旧的小院,她四面环顾,这里与旧花巷的那处宅子相较,实在是天壤之别。
天壤之间,光阴骤转,南京初雪临城。席泠联络了私塾,重回学堂教授。
箫娘新做的衣裳与他穿上,拍拍他胸膛,听见绵闷闷的回响,她便笑,“我儿,冷得呢,我这衣裳算是赶上了。吃了饭去。”
正屋里摆了一瓯烧得耙烂的猪头肉、半只烧鸡、一样炒冬笋,热腾腾地冒着烟。箫娘盛碗白馥馥米饭递给他,见他双目疑虑,她噘嘴,“再穷,肉还是要吃的,吃在肚皮里,天冷也经得住。”
席泠接饭,不留神蹭着她冰凉的手背,眉头轻攒,“午晌我回来时,去买些炭,你寻个铜盆,搁在你屋里点。”
正屋里也挂了棉帘子,是箫娘给人做伙计拼的碎料,填了棉絮,东一块西一块的颜色,有些滑稽。透过缝,外头天色朣朦,雨雪霏霏,饭桌上还点着灯。
箫娘将手覆盖在火苗子上烤一烤,搓一搓,坐到对面椅上,“不要,买不起好炭,还不如不熏,熏得人嗓子呛得慌。我告诉你,陶家熏的银炭,又暖和又没烟,舒服得很哩!”
席泠握着箸儿,把唯一个鸡腿夹到她碗里,扒了两口饭,就赶着去私塾。箫娘也忙搁下碗,拿了伞点个纸糊的灯笼送他出院门,往他手心里握握,几个修长手指活似冰锥子。
她连嗔带嘱咐,“我晓得,你嫌把手笼在袖管子里不体面。这个时候么还顾得了好看不好看呀?把手收进去,到学里字也写不得了,记没记住?”
席泠还真格像她儿子似的,把刀劈的下颌点一点,“晓得了,进去吧,外头冷。”
长长地“吱呀”一声,席泠提灯回首,院门轻阖,院墙压月,凛风狂舞他湖绿的袖袍,似刮骨钢刀。
但他心里却有什么,细细暖暖,比古老的秦淮河还绵长,蜿蜒送日去,迎来黄昏归。
傍晚,下弦月细细在松梢,席泠初启的仕途就这么无端端遭了劫难。
何盏左思右想,总是替席泠气不过,寻到他父亲书房来,说了席泠免职的前因后果,撑在书案上浓眉紧蹙,“爹,您给想想法子,给赵大人那里说句话,席泠的才干您是晓得的,无端端就将他罢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谁知何齐探起头来,轻呵一声,“胡闹!从前你举荐他任教谕,我应了你,如今你叫我再去替他说话,是痴人说梦。他得罪的是定安侯府,定安侯是谁,你清楚,他两个儿子如今还在天子脚下身居要职。他们家说话要罢的人,我去复用,我哪里来的脸面?”
“可席泠于公并无什么差错,在儒学这近一年的光景,您去打听打听,哪个生员不说他的好处?分明是定安侯家的小公子无礼在先,公泄私愤,凭什么要任他妄为?”
“凭什么?”何齐吭吭笑两声,把公文阖拢,“就凭他是定安侯的子弟,凭他名门贵族,钟鼎之家。席泠算什么?席泠这种人在人家眼中,不过是只蚂蚁。别说他,就是咱们在人家眼里,也不过是只麻雀!我明白告诉你,就是我去说了,赵科也不敢应。山高高不过太阳,我算什么?你算什么?他赵科又算什么?”
何盏咬硬腮角,却无话可驳。何齐观其面目,靠到椅背上叉着十指嗟叹,“你不要管这件事,席泠有席泠的时运,咱们有咱们的。秋税的粮食,你们县里几时运到应天府户科?”
“今日已交了账簿,与赵大人商议了,下月就将粮食运到户科。”
“这就是了,这才是咱们的要紧事,只要粮食到了户科,仇通判就该伸手了,你留下的底账,可放好了?”
何盏提起精神,旋到椅上,“爹放心,底账一清二楚,只要他们敢伸手,爹的密告到了户部,户部上呈京师。京师那边下旨彻查,儿子的账就交上去。只是捉贼拿脏,单靠账簿没法子定罪,还要找到仇通判与他岳父的粮食销路,截获了脏粮或赃款,才能十拿九稳。”
何齐稍稍沉思,把两个拇指绞着打转,“听说仇通判的儿子与隔壁陶家有桩姻缘?”
“是。”何盏眼里的星火坠一坠,“父亲的意思,他两家官商勾结?”
他怀内藏着绿蟾托箫娘转交给他的信,像是提醒他些什么,他摇摇头,“可陶家做的都是正经买卖,从来贩的都是布匹、胭脂水粉、药材,还从未贩过粮食,年年走商,都是查检过的。”
何齐也不过是怀疑,没有实证,“说起来,陶知行那么大的买卖,也着实犯不着铤而走险……得了,你留着意吧。”
何盏点头应承,回房将那封信、并一条幽香的帕子摸出来。粉笺上写着:玉笛掐断明月楼,初温别后酒,恹恹残灯照罗袖。昼夜煎,墙外东风似依旧。
看了半晌,何盏脸上渐起红晕,只觉夜风带香,把那张帕子凑到鼻翼地下嗅一嗅,贼兮兮地,像偷了宝物藏在心里。提笔写下:
莫怨东风,不系烟柳,只恨隔绿甃。
在何盏与绿蟾你来我往的书信间,不觉冬来,霜风捣尽千林叶,却有柔情蜜意渐生。箫娘做了个红娘,在其中周旋。
二人越是日渐情浓,箫娘料子碎银,得的好处就越多,真真皆大欢喜。
这日箫娘揣了书信,带上新做的两条帕子踅转陶家,冻得蝎蝎螫螫地进了绿蟾闺房,忽地暖香扑鼻,熏得人骨头缝里颤出来。
走到右边偏暖炕上一瞧,辛玉台那个冤家也在,与绿蟾榻上对坐,二人裙间架着个金丝编的鸟笼样式的熏笼,里头满是烧红的银炭,半点烟不见,墙根下长案上宝鸭袅袅,供着个冰裂纹官窑瓶,插树枝红梅,开得正好,又清香又暖和。
辛玉台穿的是大红羽纱长襟袄,淡粉的裙,珠光宝气地晃着箫娘的眼。箫娘心里暗骂她两句,走上前不端正地朝她福个身。
她也不端正地把手随意抬抬,“哟,这大冬日里头,你倒穿得单薄。”
这样子的开场白,下头通常就要跟着一番嘲弄了,“我说你也是,平日里东家跑西家逛的,打秋风打来不少好料子衣裳的。不拘哪家姑娘奶奶赏的旧衣裳,总比你身上那身薄皮子强,好歹穿上呀。”
说到此节,她作势帕子把嘴一捂,“哟,瞧我都给忘了,你是要强要脸面的性子,人家的旧衣裳,必定是不肯穿的。”
丫头搬了杌凳在绿蟾跟前,箫娘坐下,把手搭在熏笼边搓一搓,眼轻飘飘剔她,“叫姑娘说准了,旧衣裳我是不穿的,倒都是些好衣裳,我拿去典了。”
“典几个钱呀?”
箫娘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乔做得神秘兮兮的压了声,“东一件西一件,典不少呢。姑娘要不把你那些穿不着的衣裳拿来给我,我去典来,咱们两个按利分成?”
“我撕你嘴!”官宦富贵人家,最忌讳人说典当东西,只怕外头听见揣测他们家落了败。恼得玉台拍案而起,一个笋指吧她鼻尖指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哪知眼见我家要典东西?”
绿蟾夹在当中,只得起来调和,“好了好了,玩归玩闹归闹,不要生气才好。”
玉台趁势复把箫娘叱责两句,“是了,玩归玩闹归闹,怎的叫你来咒我家?你经不住打趣么,就不要登人家的门贴着热脸过来。你这样的篾片倒少见,又要脸面,又要银钱,天底下的好事情,都要叫你占去才罢?”
讥得箫娘心存千般怒,恨眼瞪着她不讲话。玉台专就瞧不惯她那双眼,只看她相貌不算最拔尖那等,可偏生了一对猫儿似的眼,又亮又明,好似会说话,稍转一转,就是春风挹露,桃花含笑。
玉台只恨自己没生得这样一双眼睛,恨不能给她抠下来,嵌在自己眼窝里!
真真越想越冒火,她磨磨牙根,正有什么更恶劣的讥言讽语待要出口,却被绿蟾拦了下来,“箫娘,你与我卧房里去一趟,我有几团线给你,烦你给我打个拢玉的络子。”
箫娘把玉台剜一眼,跟随进卧房。绿蟾拿了几团彩线与她,够着眼门帘子处望一望,压着声,“他可回信了?”
“有,玉台姑娘在外头坐着,不好拿出来。”箫娘由袖内掏出个信封递去,笑了笑,“要我说,姑娘与小官人既有意,何不向父母求了,结了这门亲?”
绿蟾将信夹在本词集里,苦涩地扬了嘴角,“且不说我父亲是要招赘女婿,只说我父亲是跑买卖的人,何老爷有些清高,最瞧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怎能答应?你没见隔壁邻居住着,我们两家素来不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