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成志一窒,这舒月岚不知到底知晓多少事,才说得出这个“逼”字。
他继续道:“那八十三个兄弟死了,唐九小姐却将这事在江湖上四处谣传,她是唐门之人,唐门的弟子就在川蜀、关中各处寻盗匪山寇的晦气,数月来不知有多少绿林兄弟被毒死在他们手里。”江湖传言唐玉冰叛出了家门,唐门中人因她毒术高强无人敢招惹,但她毕竟出自唐门,出了这等事,唐门自然脸上无光,那些唐门子弟不敢去寻九小姐的晦气,就只寻这些盗匪山寇的晦气,他唐门擅毒,这些盗匪自然消受不了。
裴成志又道:“这唐九小姐是薛七郎的情人,薛七郎为她屠杀那么多人,江湖上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薛家和其他姻亲大族,多有朝廷上当大官的,莫不以他诛匪称善,褒表功劳传训子弟,都拿绿林当做立功晋官的垫脚石。将门世族中,便有子弟专挑道上的兄弟生事,哪个倒了霉落他们手里,财路断了,性命也难逃。”
这江湖上的纷争,舒月岚自然有所耳闻,薛七郎以快雪剑法杀了八十三贼盗,薛家一夜间声名显赫,这些世家望族几百年来互有通姻,本就荣损一体,虽不待见那位唐九小姐,但他们自家人可打可杀可嫌弃,却怎么容得外人玷污?因此那些门阀望族一则争劳剿匪立功,一则也觉暗伤了脸面,竟也到处打杀匪盗。
裴成志顿了下,又一字字道:“最可恨的是,这薛七郎当夜杀了人,还将山寨里兄弟们劫来的财物都送交去了官府!”
如此一来,不只唐门与薛家这些大门大派世家望族私下争杀匪盗,就连朝廷也都发文各处诛剿了。
这些事青云帮不可能全然不知,杨牧风却又笑道:“裴寨主刚有一话说得好,你们为寇当盗的都把性命寄放在阎王那里了,既出来为寇当盗劫财掠货,自该料想到有这样的结果,纵是丢了性命也怨不得别人,又有什么公道好讨?”
“弟兄们原也料不到有这样的大祸,更以为是咎由自取,直到有一天突然有弟兄探听到了一件事,原来当日我们劫了泰安府粮仓,那在泰安任知府的正是薛七郎的亲哥哥,薛家二郎薛芸。”
舒月岚听明白了,道:“你们劫了泰安府粮仓,因此以为是薛家兄弟为避薛芸失职之罪,使计追赃杀盗,却拿唐九小姐坑害你们?”
裴成志怒道:“岂不正是如此!”
舒月岚又敲了下扶手,冷冷道:“你们毕竟是劫了粮仓才惹了大祸。”
“道上的兄弟也要吃饭。”裴成志道:“不是每棵庄稼种下去都有收成,不是每一帮每一寨都能如青云帮,有偌大的产业和财富养着帮下兄弟。我们这些落草为寇的,也不都是生来就爱打劫杀人,有多少人也是被逼上梁山的。这一十三道上的帮寨,有多少兄弟和青云帮中人沾亲带故,青云帮有多少买卖也是这道上帮寨给面子做下来的,难道青云帮能和我们这些贼寇撇得清么?”
“青云帮不做杀人越货拦道劫掠之事,我舒月岚更不是盗枭匪首!”舒月岚当然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拿捏住的,更不可能因他几句话就去讨这个所谓的“公道”。
裴成志听他这话似是看不起绿林匪盗,一时怒火中烧,脱口道:“今年三月,山西——”
“咻——!”
他话甫出口,耳边忽响起金石破空之声,那声音才在耳际一响,忽又消失,他只觉嘴颊上火麻麻地刺痛,伸手一捋就摸到一缕缕血丝。
裴成志定眼望去,舒月岚手侧那只盅盖上还隐隐有血迹,他不知几时出的手,拿茶盅盖子划伤了他脸颊。裴成志只伤着皮肉,但他望见了舒月岚的眼神,那眼神比他们抢劫杀人时还要冷酷阴狠。这一盖子只是警告,有些话他可以说,有些话他得烂死在肚里,如果再有一句出言不逊,舒月岚要折的就不是他双脚而是他脑袋,那个瓷盖子划的也不是他脸颊而是他脖子。
这个通天寨寨主能被几十处帮寨推选过来,临急又受那炳爷所托,不只因他是黑阴山的幸存人之一,更因他这人多少有点脑子识得进退。他们这些盗匪知道舒月岚不好惹,武功又奇绝罕有对手,更兼此时对他有所求,自然不敢得罪,因此裴成志很识相地单膝跪地,道:“裴某不识好歹,言语冒犯,请舒帮主宽宏饶恕!”
舒月岚任他跪着,也不说什么,杨牧风上前把他那盅茶端去换了,捧了一盏新沏的给他,舒帮主这才喝了口茶说:“裴寨主请坐下说话吧。”
裴成志却还是跪着抱拳道:“舒帮主,青云帮和一十三道上的帮寨总有点买卖上的交情,道上的兄弟既托了裴某前来,裴某就是冒死,也要求舒帮主为兄弟们讨这个公道!”
舒月岚道:“裴寨主言重了,青云帮能在江湖上立足,靠的不只是四方交情,还有是非道义。你们劫粮在先,辱人在后,拿什么去讨公道?”
“舒帮主,奸污九小姐的人早已死了,就是劫粮,也该是裴某等人去坐牢问罪。可薛七郎交上官府的,不只泰安府那批粮食,还有其他帮寨劫来的财物。这一十三道上的兄弟并非都是凶徒恶霸,官府若一处处查杀下来,不知要枉死多少人,青云帮的兄弟也难保不受无辜牵连。这帮寨里男人死了,剩下的妇孺怎么活?舒帮主,青云帮是讲道义的,却要对这道上的千万条人命袖手旁观吗?”
这盗头又拿道义博同情了,舒月岚还没说什么,杨牧风先出声了,依然很可恨地抖着胡须笑,“官府年年剿匪,也不见匪盗绝了,这绿林道上能人异士多了,裴寨主还是不要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家威风。”
裴成志哪里还管他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望着舒月岚阴沉的神色,一咬牙道:“只要舒帮主管下这事了,别说我通天寨裴成志,这一十三道上的帮寨都愿以青云帮为尊,从此唯舒帮主之命是从!”这人杀人抢劫,也是条血性汉子,此刻却生生向这个青云帮主磕下头去。
杨牧风不敢开口了。
这些匪盗求上青云帮,不可能不先作万全估量,青云帮凭什么平白为他们出头,是非恩怨情理道义讲不通,他们就只能许以重利。
舒月岚不语,偌大个青云帮,帮里又多少人命,他做什么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不能不思量。
但是,对于舒月岚而言,一十三道上的匪帮贼寨都归顺青云帮,这个利诱是巨大的。
裴成志一窒,这舒月岚不知到底知晓多少事,才说得出这个“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