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回身一看,见来人竟是穿着青色襕袍,头戴六合巾的霍长决。
他的眸色又变了变。
今日真是撞了鬼了,竟还赶上霍家的老二当值了,事情怎么能这么巧呢?
霍长决各自对萧闻和萧崇施了一礼,恭声道:“下官见过太子殿下、敦郡王殿下。”
躲在不远处的琼浆苑姑娘们们纷纷面露震惊。
适才那两个大打出手的人,竟然是当朝的太子和郡王殿下!
怎么这皇家的子孙打起仗来,也跟民间的百姓没两样。
霍长决起身后,即刻派身侧的街使去查看清玄的状况。
此时此刻,太子的那颗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萧闻的面色亦是极为难看,倒不是因为担忧清玄的安危,而是怕霍长决不会将这事轻易化小。
街使仔细地查验了一番,起身走到众人身前,拱手禀道:“回殿下、大人,这女道姑应是中了什么毒物,暴毙了。”
太子和萧崇的面色骤然一变。
清玄这一死,事情就托大了。
这回他们摊上了人命,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
大妈妈即刻就落了泪,好好的清玄女冠,她们琼浆苑中的招牌,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霍长决扶了扶腰间的佩刀,凛声对萧闻和太子道:“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虽为天家贵胄,但眼下摊上的毕竟是人命官司,还请两位同臣走一趟,好将清玄暴毙之事查明。”
却说长安京兆府廨的这两名少尹,一个出身寒门,一个出身赞缨世家,却都是刚正不阿之人
一年前的黎意方刚在朝中站稳脚跟,尚都秉公执法,不畏皇权。
霍长决那种出身,更不会畏惧萧闻和萧崇的权势。
皇帝还未给霍家赐袭爵的圣旨,不然眼前这位霍少尹,也是个爵位在身的郡侯。
京兆少尹既是中央的京官,也是长安下辖的三十几个郡县的地方官,掌管的实权不小,平日要处理的公务也极为纷杂。
追捕盗贼、打击欺压百姓的地方豪强、解决各户的田产纠纷、管里户籍过所和婚契,也要经常在府廨升堂,管狱讼之事。
其实霍长决若放在寻常的公侯世家中,也是极为出色的俊才英杰,这么些年在长安的世家圈子里,显得略微逊色的原因,也是与他长兄霍平枭相较的。
深秋的夜风寒凉,毗邻平康坊的东市市楼,衙役将闭市锣敲响,即将宵禁。
萧闻在街使的羁押下,从琼浆苑走出后,夜风亦将他最后一丝的昏沉醉意吹散。
忽觉,他今日也就喝了一壶酒。
凭他的酒量,不至于醉成如此,连怒意都控制不住。
萧闻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计了。
他看向被街使抬出的清玄尸体,心中被浓重的挫败感深深缠裹,亦在懊悔,为什么没有早做察觉,轻而易举地就中了那人的圈套。
萧闻看向青玄尸身的眸色愈发阴鸷。
清玄这个女人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有人摸清了他的喜好,抛砖引玉,早就将这女冠安插到了他的身侧。
眼下他自己都摊上了人命官司,自然没空再在皇帝的面前,揭露霍平枭夫人的真实身份。
这些年他在朝中的清正风评,亦都会因今夜这事,尽数被毁。
太子和他,也再不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自此反目成仇。
仅仅用了一个女人,就能达到一箭三雕的效果。
这幕后之人,简直跟狼一样阴狠狡猾。
三日后。
黎意方上午去了京兆府库,和司曹将近来下辖各县上缴的税赋盘点了一番,可核对了多番,却发现布帛的数额不甚对劲。
他派人去寻司仓,同他讨要说法。
司仓却支支吾吾,回答黎意方的话也是避重就轻。
似觉出了其中的猫腻,黎意方眉宇轻蹙,让那司仓退了下去。
司仓走后,黎意方负手而立。
他冷笑数声后,对身后的随侍道:“好啊,这就是我们大骊,一国储君和郡王在平康坊,为了个女冠大打出手。身为京兆尹,从三品的朝廷大员,竟然私吞各县百姓缴纳的税赋。”
他寒窗苦读数十年,发誓要效力的朝廷,竟然如此黑暗,皇室子孙亦都昏庸无能。
黎意方的语气由沉重,转为了深深的无奈。
他身后的侍从劝道:“大人,谨言慎行啊。”
黎意方淡淡瞥他一眼,问了句:“霍大人今日怎么没来府库?”
侍从回道:“大人忘了,除了清玄女冠暴毙的迷案,霍少尹手底下还积压着至少三件命案,亟待处理。眼下,他应该又带仵作去了义庄。”
义庄是官衙的停尸之处。
这几日,清玄的尸身亦有专人一直看管,无人能轻易靠近。
假死药的效力已过,清玄转醒后,很快就被这里暗桩的指引下,离开了停尸的庑房。
清玄的道袍上仍染了当日吐出的血迹,从死人堆里待了几晚,身上也染上了腐尸的腥秽气味儿,可她的面容依旧平淡自若。丝毫未受其影响,冷静到让护送她的暗桩不禁侧目。
及至瞧见侯在车马旁的霍长决,清玄的眸色微微一变,见四下无人,她方才快步走向了他。
清玄不解地问他:“大人怎么也来这儿了。”
男人身上的那袭青色官袍,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更显温润。
霍长决虽出身勋爵高门,又在朝中身任要职,却从不会摆什么官架子,同清玄说话的语气也很温和:“你算是兄长告诉我的第一个暗桩,这次交由你的事,你做的很出色,我也有责任将你的安危护好。”
清玄将眉间的那抹错愕敛去,神态恢复了平静。
“敢问大人,此事终毕后,霍侯是要将我送到哪里做事?”
霍长决回道:“姑娘未入平康坊前,也是修道的女冠,霍侯的本意是将你送到长安最大的迎祥观,那里也有他的眼线,你只要待在观中,不对外露出真容,无人能寻到你的踪迹。”
清玄颔了颔首,却将“本意”这两个字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觉出霍长决对她的去处另有安排。
不出所料,霍长决果然又说:“不过我听闻,姑娘原本也是蜀中人士,若是贪恋俗世的浮华,不想再入道观度此余生,也有另条出路,可供姑娘选择。”
霍平枭在用清玄之前,自然派人将她的来历和底细都查得很干净。
清玄的父亲原本是蜀中的地方大员,后来他被朝廷调到长安,做了户部的侍郎,她幼年的生活原本安稳无虞,也是个曾饱读诗文的官家小姐。
后来他父亲因着一场贪污案被流放,母亲亦患重病去世,为了生存,只得入观成为了一名修道之人,后又阴差阳错地沦落于烟花之地。
霍长决指给清玄的第二条路,便是让她也跟去剑南,成为霍家的一名女使。
十月初,国子监照常举行旬考。
此次旬考的榜首,也终于换了人。
李太傅嫡长孙的名字李懿,赫然在上。
平常就与他交好的官家子弟纷纷同他道喜,东宫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也早就传遍了整个世家。
自霍阆去世后,李家也悄无声息地成为了各大世家心中的顶级豪门,而从前位于三大柱国之首的霍家,却要屈居于后。
近来巴结讨好李懿的官家子弟也越来越多,艾侍郎家的嫡长子深谙李懿的喜好,在夸赞他聪颖博学时,还不忘踩几脚霍家的那两位叔侄。
“霍羲同他阿翁感情深厚,自霍相去世后就茶饭不思,定北侯夫人只得递了道折子向圣上请旨,让他休学一段时日,待在侯府将养着,可那庶三子怎么也不来国子监上学了?”
另个站在李懿身侧的官家子弟立即附和道:“霍乐识能进长安城的国子监,本来就是靠的霍相的权势,他的脑子好像不怎么灵光,博士传授的课业,他也总是一知半解的,平日就喜欢在路边掏话本子看。八成是借着他父亲去世的这个由头,躲在家里偷懒呢。”
艾侍郎的嫡子表示赞同:“还真有可能,他嫡母好像一直不待见他小娘,估计也将他荒废学业这事视而不见了。”
李懿缄默地将几个人的对话听进耳里,面色极为平静。
可心中到底是因为这些人的话,油然生出了得意之情。
霍羲这一休长假,国子监里就再无人能将他的风头夺去。
再过个几年,他姐姐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一定会将霍平枭手里的兵权削了。
等霍家落没后,霍羲和霍家的那个庶子霍乐识,连在他面前,为他提鞋都不配。
高氏在霍阆去世后看似消沉,一直待在府里闭门不出,却早就在霍平枭的安排下,悄悄地乘着马车,同江小娘和霍乐识出了长安城门,直奔益州而去。
到了蜀地,众人都觉这里的气候明显比帝都湿润了许多。
来的路上,高氏和江小娘相处的方式虽不算特别融洽,但在得知江小娘并非当年害霍馨去世的元凶后,高氏对江小娘的态度也比从前和气了许多。
高氏回身看了看随侍的清玄,觉得霍长决塞给她的这个女使虽然沉默寡言,性情闷了些,但做事却极为周全稳妥。
只不过在她离开长安前,详问过霍长决这女子的来历,霍长决说是牙行里看中的,高氏心中却觉得蹊跷。
清玄固然年轻,可牙行里的姑娘们普遍都是十三四岁,她的年岁瞧着要将近二十了,有些偏大。
再就是,这女子的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做丫鬟的。
她在路上盘问了这女子一番,她说的话,也同霍长决的口径一致。
但到底是舟车劳顿,高氏想早些休息,没再过多地思忖这事。
接应的人早就将她们的住所安排妥当,亦是座占地颇广的大宅,据说这里是先朝藩王的府邸,因为修缮的过于华贵,所以当地的官员没将这里拆毁。
高氏瞧着,这府中的亭台水榭,和各处精巧的设计,丝毫都不亚于长安的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