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时,春还料峭。一入夜便乍寒忽来,吹得满庭早杏簌簌而落。好在宫墙内红灯高挂,赤绸满檐,纷纷喜气带得人也暖了不少,更莫提宫宴上的丝竹管弦,愈烘得人暖洋洋的。
今夜太子大婚,迎接新妃的仪仗自太寿门绵延至永康门,队如龙蛇,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据说那新妃俞氏今年不过十八岁,容姿昳丽,宛如洛神,且出身名门,自小便被当做东宫之主养育。
东宫大婚乃一等一的喜事,四处都热闹非常。宫宴自傍晚起便灯火不熄,丝竹响彻长夜。但在这偌大宫廷之中,却有一处宫闱与他地不同,清寂萧条,不见分毫喜气。
朝阳宫内,月色刚穿漏窗,朱阑下的盆盆蟹爪兰开得正艳,深紫浅粉的花苞低垂不语,如羞颜仕女。大片冷白月光洒落在庭,将青砖照得干净如洗。
宫女樱桃站在宫墙的菱窗边,踮着脚向外张望,想瞧见一点东宫的热闹。可惜朝阳宫与东宫相去甚远,她分毫也瞧不见新妃的风采。
虽说白日时,她已从其他宫女处听得不少传闻,譬如太子此番乃是续弦,元妻是个红颜薄命的女子,产下皇嗣后便撒手人寰;再譬如太子长情,丧妻后不愿再娶,一耽搁便过了六年,如今被满廷议论,这才断弦再续……但这些宫廷传闻,却止不住樱桃的好奇心。
那新妃固然身份显赫,但太子却是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如今国君缠绵病榻,大楚上下皆由东宫太子掌握。“监国”二字落在他身,名副其实。再加上太子今年二十又六,形貌出众,华冠京都,自然是令人遐想无限。
樱桃只见过两三回太子,且每次都只瞄到一角衣袍,她会好奇,也是在所难免。
在菱窗前磨蹭了好一会儿后,她才依依不舍地折身往殿内走去。宫中日子多寂寥,她也想出去看热闹,只是她知道手里的药受不了风,要是再不给郡主送去,药就要凉了。
想起那位歪在病榻上的安华郡主,樱桃的眼里有了丝丝的怜悯。她将手里的药碗端得小心了些,仔细跨过了门槛,冲殿宇的深处道:“郡主,药熬好了。”
殿内寂静无声,冷清得像是废墟。但这里云母插屏暗泛流光,螺钿珠玑熠熠生痕,又分明是座华丽殿宇。
南向的漏窗下横着一张美人榻,一道懒倦人影正卧在上头。她膝上盖一张猩红色薄毯,长长的毯尾迤逦落下,如嫁娘的衣摆。榻前点一炉银丝细炭,红光噼啪,照出她脸上一点融融暖色。
这榻上的女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纪,懒懒拿手支着面颊,一副半寐不寐模样,美虽美,却如画卷上的小像一般分毫不动,唯有那时而轻颤一下的乌黑长睫,才叫人觉察到她的生息。
听到樱桃的呼声,榻上的秦摇微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神色半恹的脸。她想说话,但张口便是一串轻轻的咳嗽,樱桃见状,有些慌张,连忙放下药碗,上去替她抚背。
“咳咳……咳咳……!”
秦摇微的咳嗽声落在幽深的殿宇里,仿佛鬼魂的哭声似的。好半晌后,她才缓了过来,徐徐躺在了绛紫色的锦垫上,喃喃道:“苦的东西,我不想喝。”
樱桃听到这番耳熟的说辞,心底有些急:“郡主,身体要紧。这药虽苦,却能叫您赶紧好起来呀!”
但樱桃这番急切,却也只换来秦摇微自嘲似的一句话:“横竖也无人在意,死了就死了。”
这话叫樱桃的面孔微白了一下:“郡主,怎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万万不能再说了!”一边劝,樱桃一边在心底抱怨: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小孩子似的不爱喝药?
但这话樱桃可不敢说出来,手上还是殷勤地端着药碗劝药:“郡主,您就快喝了吧!”
秦摇微将目光落到她手中的药碗上,没有说话,像是在斟酌要不要喝了这碗药。
樱桃看着秦摇微,心跳得颇有些紧张。这位郡主虽病了,但容貌不减,依旧带着凌厉的艳,像一株夜开昙花,长瓣锋锐,却又沾着缟素似的白,夜中时骤然而绽,华姿浓稠,却稍纵即逝,很快消匿。
“外面的杏花开了吧?你陪我去外头看看杏花,等回来,我就喝药。”秦摇微说。
樱桃听了,眉心微苦,心底道:当真是小孩子脾气。但她嘴上还是忙不迭地答应:“郡主想看杏花,奴婢当然得陪着您了。”
樱桃给秦摇微披了件外袍,扶着她一道出了门,去往庭中。
前几日一场春雨,将杏花打得满地皆是。眼下月色正浓,满庭的花瓣被照得发白,仿佛洒落了一地的破碎白玉。秦摇微站在屋檐下,侧目望着菱窗方向,久久不语。
樱桃替她束了下外袍,冷得轻搓一下手。
郡主原本也不削瘦,而是纤稠合宜的身量。自打病后,便飞速地瘦下来,腰似能折断一般,看着颇有些可怜了。
要是郡主当初没有淋那场雨便好了。樱桃忍不住在心底嘀咕。旧日的郡主,上能快鞭骑马,下能拉弓射箭,比如今要光彩得多。
不过那时的郡主也尚未得罪监国太子,这朝阳宫里人来人往的,远不似现在这幅坟场似的模样。杏花都落了这么久,也腾不出个人来扫,多扫兴。
也不知当时的郡主是图什么呢?知悉太子殿下要纳娶新妃了,便疯了似地冒雨去求见太子。太子不见,便在宫外痴痴地站着。那雨斜风打的,到最后,人便昏了过去,身体再没好过。
太子殿下也真是,郡主好歹有着封号,人在淋雨,他不想法拦着,还在郡主病倒后,叫人撤走了朝阳宫的人手,俨然一副有意冷落的模样。
那些个太监、宫女,一晚之间就走得干净。她傻瓜,瞧不懂大公公的眼色,觉得留病中的郡主在这里实在可怜,便死活央求留下来。大公公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报到了东宫那里,说好歹要留个照看的人。于是,樱桃就成了唯一一个陪在这儿的宫女。
“樱桃,你看到新妃的模样了吗?”秦摇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