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邺城,在崇山峻岭的边界中,在黑黄交接的土地上,这座耸立了几百年,历经了几朝几代的王城,如同它过往沉重的历史一样,笼罩在绵延了千年亘古不化的浓雾和飞逝时光中传承了万代的炉烟中。
大胥王朝第两百个年头,第八位皇帝,一位被自己母亲和权力的渴望掌控的年轻天子,一位违背了历史被迫卷入到斗争中的可怜人。历史或许不会埋没他的名字,或许会有一位史官挖掘并整理出他沉重的一生。但是后世那个为这位或者辉煌彪炳,或者轻微寡淡的皇帝立传时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清晨,这位名义上应该是整个广袤帝国疆土的掌控者依旧每天清晨如一日,端着一份煨在炉火中的安神羹出现在太后寝宫门外。
近来太后越来越没有精神了,哪怕每日不间断地服着太医院送来的各种汤药,尽管她放松了对朝堂的掌控,让自己的儿子头一次摸上那枚沉重的印章,并雄心勃勃立志要成为震铄古今的英主,但是不足四十岁的太后仍旧是一天天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
目光平静的皇帝跪在地上,看着头发花白了一片,被侍婢搀扶着才能慢慢坐下去的母亲,双手奉上那碗自己亲手煨了一个时辰的羹,又看着母亲一口一口被伺候着服下,一丝淡淡的笑意勾在脸上。
安神羹安神么?安神羹自然是安神的!哪怕是坊间不学无术的赤足医生,也能牢牢记住几方安神聚气的帖子来糊弄一下走投无路的病患。唯独不同的,帝王家的安神汤或许不会安神。至少,皇帝周康亲自熬煮的安神汤不必非要安神,这个秘密只藏在皇帝一个人心里就够了,被大山死死压住的皇帝可以每日饮酒作乐,可以广纳天下美人,可以从不踏进皇后寝宫,自然可以守住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不必有任何人知道,哪怕几乎与皇帝同吃同寝的昔年好友同窗刘易安也不行,天知道这个浸淫了几十年圣人书言的书呆子会做出什么反应,会不会当面斥责皇帝的不孝之举然后愤怒的拂袖离开自己唯一的朋友。
“刘琦啊刘琦,你只需等着,等朕掌握了天下的时候,做朕的苏仪就好。”皇帝周康每次想到这里心情就无比的舒畅,等到母后虚弱的声音叫了好几次之后,才猛然回过神来,伏在地上跪地请安。
“皇儿今日看起来愈发精神了,不似前几日夜里饮完酒萎靡消瘦的模样。”太后虚弱的声音飘到周康耳朵里。
“回母后的话,儿臣这几夜遵母后喻令睡在御书房中批阅奏章,早起服下安神羹才好了些。”周康道。
太后点了点头,缓缓张开嘴道:“孤这几日心里烦闷的很,御医四下诊断也寻不出所以然,实在也提不起力气,只是辛苦皇帝你了。”
周康有些恍惚,貌似很久都没听见太后用孤这个称呼,服羹以来,好像每日对自己说话时都只说哀家,思量下来只开口说:“替母后分忧,孩儿不敢有误。”
只见太后被慢慢搀起,然后挥退侍婢的胳膊,对着皇帝伸出一只手,说到:“今日由皇帝扶我去吧。”
于是这天早朝,群臣便看见皇帝搀着太后的手一起出现在大殿之上,一左一右坐下。
今日也照例,群臣进言各地传来的政事,有蜀州闹起一股流寇,打着奉天起义的名号作乱,不过很快便被镇压下去,王弼亲令蜀州节度使发兵平叛,只说有小股流民趁势割据县府,已被砍了千余头颅,匪首连同尸身传阅四方已作震慑。
就在各方节度传来奏章,兵部吏部一片祥和之后,朝臣中御史大夫韩辩抖了抖袖子,缓缓走到中央跪在地上,一字一顿的说:“启禀圣上太后,“今天下太平四方安定,臣以为全赖圣上之威太后之慈,令天下四方感恩戴德,万国之邦不敢来犯……”
话未说完,被上方强打起精神的太后抬手打断:“行了韩辩,恭维的话不是你该说的,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韩辩跪在地上沉吟了一会,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开口道:“臣尝闻,天下自秦始,恩威自天子,监察自大夫,赏罚自宰相,历朝以来有费允等分君王忧,有晏殊等平四方之乱,此秦奉二世也,尚不及我大胥国祚绵长,不及我大胥国力之强盛,臣以为,济世者衡罚有度杂乱而有章,臣敢请,以立丞相,度万民之德,匡百官之言也。”
听闻此言,不等皇帝呆愣尚未回神,一旁太后重重拍案而起,一声骤响惊彻大殿。一时间群臣吓得纷纷跪倒在地,身旁皇帝也是吓得一惊。
只见愤怒拍案的太后缓缓站起,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下面的亲弟弟,咬牙切齿的说:“韩辩,你想造反不成!”
下面跪着的韩辩浑身抖得像细糠,慌忙磕头喊叫:“臣不敢,臣不敢……”
然后太后厉声道:“左右甲士,将韩辩推出去斩首示众。”
殿外甲士冲进来,拎起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御史大夫,就要拖出大门。
跪倒在地的王弼急忙大喊:“请太后息怒,韩大人进忠言矣,朝堂之上不可轻杀大臣。”
下面跪着的群臣也一并大喊:“请太后息怒。”
只一会,太后如同抽干力气一般重重坐回龙椅上,再也无力睁眼扫视群臣,一边皇帝周康心思复杂的搀起太后宣布退朝,又慢慢将自己母亲扶到后宫静养。
这一日如同闹剧般的朝会在众人惶惶不安中草草没了下文,只是被皇帝扶回后宫的王氏太后,一头扎在龙榻上,再也没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