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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没有去看安东尼。
当他站在指控席的那一刻,对雷文来说就已彻底站到了对立面。
这场审判的关键,在于正中央的那位帝国首席大法官,邓鲁普阁下。
历史是有惯性的。
在凯恩斯第三王朝前,帝国曾经有着近400年的贵族共治历史,史称“凯恩斯共和国”。
纵然王权归来已有120余年,可有些东西,还是浸透了帝国的骨髓。
其中,就包括帝国首席大法官的特殊性。
不受国王册封,而是由贵族理事会选举而来,一经就任,终生不会卸任,身上不能有任何爵位,也不会有其它任何职务。
在帝国,一位平民一生中可能达到的最高成就,就是帝国大法官。
其对于法律的解释权如今已被王权分薄,但其对于案件的裁判权,却还牢牢握在手中。
也就是说,只要雷文能够将安东尼安在自己身上的罪状驳倒,便能够洗刷自己的罪名。
“指控是要有证据的。”邓鲁普大法官道:
“安东尼侯爵,你指控雷文男爵这5条罪状,可有实证?”
“当然有!”安东尼高声道:“我就是第一位证人。”
法庭内一时间有点嘈杂。
刚刚安东尼的五条控告掷地有声,前两条更是一条比一条吸人眼球。
大家都想知道雷文到底怎么就“淫虐”了,结果安东尼却要第一个来作证!
嘈杂声中,安东尼走到证人席上,清清嗓子道:
“首先,我要请法官阁下和在场的绅士、淑女们原谅,我没有按照此前指控顺序控告雷文的罪名。”
“因为在来时,我见到了让任何正直者都无法忍受的一幕!”
“萨穆尔宫外,竟然还有人在为雷文摇旗呐喊、叫冤叫屈。”
“足以说明,雷文此人有多么能蛊惑人心!”
“而这一切的起点,都是所谓他的‘战功’。”
“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打破他的谎言,揭开他的真面目,让大家意识到他究竟是一个怎样低劣的贵族!”
本来坐在被告席内的雷文直起了身子。
想要彻底击败一个人,就要击垮他的根基。
战功,是雷文的立身之本,也是他拒绝裴迪南拉拢的底气所在。
安东尼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首先要明确一点,雷文对艾沃尔公国发起的攻击,并没有受到我的任何明示、暗示和直接许可。”
安东尼将一份文书抽出:“这一份文件,是诺德行省蝗灾时我发布的命令,当时的确让雷文统领诺德行省西北五郡的统兵权,但那只是一个应急方略。”
“而雷文,竟然仰仗我对他的信任,用这一纸过期文件,强行统摄西北五郡的兵权!”
“由此可见,此人有多么胆大妄为!”
法官席上,邓鲁普细细看着那封蝗灾时发布的命令,将目光投在雷文身上:“雷文男爵,你是否承认这一点?”
雷文道:“我承认,的确有这个事实,但……”
“你只需要说是或不是,现在还不是你发言的时候。”大法官邓鲁普冷冷打断了雷文的话。
身为自由民出身的他,天然厌恶一切贵族;自诩精英,又让他对惯于盲从的大多数满怀鄙夷。
而安东尼的指控,正是抓住了这两点,成功让他对雷文心生恶感。
但大法官也不会全凭自己的偏见办案:
“安东尼侯爵,本庭已经清楚,雷文男爵存在违抗命令的嫌疑,此举的确形同叛国。”
“不过从结果来看,雷文男爵击垮艾沃尔,在事实上,为帝国争取了外交上的主动,以这一点对其进行攻击,未免过于苛刻。”
安东尼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
“雷文此番攻击艾沃尔公国,并非为帝国解忧,反而让帝国陷入了更大的被动。”
“1077万金币的赔款,让国库空虚;仅有7%的关税,让我们必须面对因萨帝国的商品倾销。”
“看似停战,却还是在帝国的躯体上留下了一把匕首,让帝国不断地流血!”
“接下来,请允许我提交第二份证物!”
那是一摞黑色封皮的厚厚文书。
文书被送到法官席上,又有一份同样的文书,在法官指示下送到了雷文面前。
“这份证物足以说明,早在雷文擅自行动前,帝国就已经做好了歼灭因萨部队的准备。”
“正是因为雷文擅自攻击艾沃尔,引起了因萨的警惕,让这个本来完美的计划付诸东流!”
在安东尼的控诉声中,雷文翻开文书观看,眉头先是紧紧皱起,随后发出了一声嗤笑。
其中详细描述了,停战之前,帝国在正面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并且阐述了据称是“当时”预测因萨动向,从而制定的一份战术。
这份战术的核心,是调动布拉德行省周边4省的核心军队,多面对因萨进行包夹,再由铭耐加尔城出兵进行包围式反攻。
其中还附带了一份详细的沙盘推演图,描述出了各种可能,结论就是——帝国一定能够获胜。
但雷文一眼就能看出其中许多漏洞。
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这个所谓的包围网该如何完成。
因萨是全员骑兵,也并不缺乏空中力量,如果小股部队潜藏于森林,昼伏夜出,还有可能瞒过他们的耳目,但4省十几万军队,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突然性。
而且如此大规模围剿,如何协调组织调度,就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敢这么做,就等着被各个击破吧!
可雷文能看得出来,不代表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这份文书行文上足够严谨,明显是出自行家之手,只会纸上谈兵的贵族都容易被唬弄过去,更别说没有上过战场的外行了。
比如大法官邓鲁普。
翻阅过文书的他,与旁边的首相汉密尔顿以及枢机主教莫伦佐讨论过后,看向雷文的眼神越发冰冷。
“对于此条控诉,本庭已经完全了解。”邓鲁普道:
“安东尼侯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的,这就涉及到雷文的下一条罪状。”安东尼继续道:“那就是,他对于我们友好邻邦、菲顿诸城邦中的艾沃尔公国,犯下的不可饶恕的残暴罪行。”
“我有幸请来了艾沃尔公国的大元帅昆汀阁下,请法官阁下允许他出庭作证!”
邓鲁普点头应允,大门打开,昆汀出现在了法庭中。
他神色略有些惶恐。
生长于艾沃尔的他,认为大陆上最繁华的城市就是蓝堡,婆娑宫就是大陆上最宏伟的建筑。
可是到了铭耐加尔城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多么可笑,也真正意识到了凯恩斯帝国的强大和可怖。
已经待了一个月,他早已经适应,然而来到萨穆尔宫、走进法庭后,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很快,紧张和惶恐就消失不见。
因为他能看到,将艾沃尔公国打穿、把整个公国的尊严彻底打碎的男人,如今却成为了阶下之囚。
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你也有今天啊!
“昆汀阁下,请你针对雷文男爵的罪行,做出真实可信的证言。”大法官邓鲁普沉声道。
昆汀用力点头,昂首站在证人席上,恍然间有了一种将雷文性命握在手中的主宰感。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将雷文亲手推下深渊。
“今天站在这里,我的心情非常复杂。”
“我要感谢凯恩斯帝国,感谢你们的公平公正,能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为我的祖国争取一丝公平。”
“雷文男爵,对我们的土地做出了太多可怕的事情。”
“他攻陷我们的领土、击败我们的军队,这我能够理解,战争本该就是如此。”
“但,千不该万不该,雷文不该做出那些残暴的恶行!”
本来昆汀只是在背稿子。
但说着说着,昆汀再度回想起了蓝堡被攻破的屈辱,回想起了艾沃尔八世小丑一样的表现,回想起了自己在雷文面前野狗一样溃败的过往。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声泪俱下:
“他击败我们的军队后,会把战死者的头颅割下来,堆成一堆尖塔,任由他们的尸体暴露在空气中,被乌鸦、被野狗、被虫蚁啃咬!”
“而雷文,竟然还为它取了个名字,叫‘京观’!”
“我们的男人,都还是年轻的小伙子,就因为不肯向他屈服、不肯投效到他麾下,就要被他砍去拇指,拇指都堆成了山!”
“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家庭啊!”
“不仅如此,雷文还在艾沃尔纵兵烧杀抢掠,拆毁我们的房屋,杀戮我们的平民,凌辱我们的妇女,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有记载,每一件都有实证!”
这段讲话情感是如此真挚,昆汀已经做好了接受在场旁听者们同情的哭声或者掌声。
然而停下之后,现场却安静得像是图书馆。
大法官邓鲁普,表情更是没有丝毫波动。
安东尼看在眼里,心中大骂昆汀愚蠢。
本来,这段内容就没有割俘虏手指的事情,更没有烧杀掳掠这一节。
真正的重点,就是雷文堆垒的“京观”。
要强调雷文这么做有多么前所未见,多么冷血无情,多么残酷不仁,多么与人族的普世价值相冲突。
现在倒好,昆汀不仅没有展开京观内容,还把它放在了第一个,重点完全偏了。
这里是凯恩斯帝国,又不是艾沃尔公国。
对于帝国的贵族来说,艾沃尔人有多惨,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战争之中,割掉俘虏手指已经是非常仁慈的做法了;而对于占领地的烧杀掳掠,也是战争的一部分,谁要不这么做才奇怪呢。
没看大法官都对这事儿无感吗?
急得安东尼不断给昆汀使眼色。
说点有用的啊!
昆汀却理会错了,他认为自己的话之所以没有引起共鸣,是大法官不了解艾沃尔的状态,于是强调道:
“当然,我要指出一点,雷文只是趁着公国没有准备才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实际上,雷文在艾沃尔打得相当艰难!”
“正是有我们艾沃尔公国的顽强抵抗,才让雷文恼羞成怒,做出了一桩又一桩恶行!”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法庭内一阵哄笑,就连大法官都露出了笑容。
打得艰难?
堂堂一个公国,不到一年就被人一路平推、占领了首都,这叫艰难?
许多人要个孩子,都比这费事!
唯独雷文没有笑。
因为只有他才真正知道,攻打艾沃尔的过程,远没有外界以为的那样一帆风顺。
眼看着事与愿违,安东尼心中暗骂一声,连忙出声:“这条指控到此为止,我想请下一个证人出场!”
“他将向我们揭示,雷文这张看似彬彬有礼的面孔下,究竟隐藏着怎样邪恶的真正面目!”
昆汀盎然而来,黯然退场。
他到离开时都不太明白,本来应该是势如破竹,怎么自己就变成了小丑呢?
难道我在战场上比不过雷文,连法庭上都不行吗?
不过没人注意到昆汀的状态,所有人都在期待下一个证人。
但随着大门打开,贵族们却没有看到有人走进来。
直到一个矮小身影,踩着椅子,站上了证人席。
雷文瞳孔一缩。
庇勒!
他怎么会在这?
下意识地看向凯恩斯十六世所在的王座,雷文吞了口唾沫,觉得四肢有点发凉。
庇勒能出现在这里,只能出自国王的授意。
这场审判,真正的推手,是国王!?
怪不得。
怪不得裴迪南他们会放弃对自己的劝说、偃旗息鼓;怪不得安东尼敢于出面指控自己。
不是雷文愚蠢,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因为这么做,对于国王没有任何好处。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国王在授意、推动,那么无论雷文如何挣扎,结果都不会有任何不同。
凯恩斯十六世,可能无法直接影响整个审判的走向。
但以帝国之主的能力,怎样的罗织构陷做不到呢?
恐惧的种子在雷文心中扎根。
今天,他怕是走不出萨穆尔宫了。
“证人。”大法官邓鲁普看着庇勒,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要控告雷文男爵‘淫虐’之罪?”
庇勒仿佛鼓起了极大勇气,深吸口气,然后道:
“是的,法官阁下。”
邓鲁普道:“那么,请具体说一说吧。”
庇勒的手摆在台上,紧紧攥成了拳头,十根手指麻花一样扭曲在一起,头颅低下,身体微微颤抖,咬紧嘴唇,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于启齿的回忆:
“雷文男爵……强暴了我。”
轰!
就像是一枚火球在法庭内炸开,所有旁观者在这一刻炸开了锅!
哪怕对于王都的贵族们来说,这也实在是太过变态了。
庇勒是男人,还是侏儒,那种体型说是小孩子也不为过。
雷文怎么下得去手的?
就连大法官邓鲁普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证人,你要清楚,这里是法庭,你说的任何话都将被记录,在这里说谎,可是要承受重大后果的!”
“我明白,法官大人。”庇勒没有抬头,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件事对我来说,绝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但我必须说出来,揭开雷文的真面目……让更多人意识到,他是个怎样的人皮恶魔。”
邓鲁普沉声道:“……那就请说吧。”
“呼……”庇勒深深呼吸,站直身体,抬起头来,眼角隐隐可见未曾擦干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