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轻笑:“前几日,我读王粲的《英雄记》,看到有这么一件事:‘是时年号初平,绍字本初,自以为年与字合,必能克平祸乱’,阿缨你猜,父相给我取字‘子建’是为何意?”
“丞相都许改元建安,为你取字子建,以字与年合,必能安定乱世乎?”崔缨也笑了,趁暮色正黑,她不禁抬手摸了摸曹植唇边短须,更悄悄凑近他耳畔,呼着气说道,“天行健,草木葳蕤,植此青绿,不爱荣华富贵、声色容颜,我惟愿子其康健——”
曹植也顺势拽紧了她的衣袖:“可我惟愿与君同衾,今生无寒。”
晚风势疾,周野的萋萋荒草萧萧作响。崔缨鼓起勇气,轻轻吻了吻曹植的额头,悄声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何不喜?我要卷一缕青丝缠绕在你的指间,将你的心牢牢拴住。曹子建,这一生,我非你不可了。”
“那你最好变聪明点喽,今后不论遇着何时都不许哭鼻子,因为,我可不喜欢笨蛋。”曹植笑着,紧紧将崔缨抱在了宽大的袍子里。
……
晚间见崔缨仍回将府,曹丕很高兴,让后厨做了很多菜,都是她爱吃的。在灯火围聚下,香气喷喷的膳桌前,又是呵问风寒安恙,又是挂念从军制衣合体与否。崔缨揣袖,脸色泛红,站在门槛风口,只缩着脖子撩拨凌乱的头发,举止多有掩饰,胡应了几句便回房去了。一夜无话。
到第二日,曹丕才又唤崔缨至前厅,谈及今后的律科学业,更表露出让她明年下许都从学颍川荀氏之意。说着便牵引共登车驾,要同往相署东曹理事。
曹丕一片拉拢诚意,却让崔缨亮起了警惕的双眸。据她了解,中郎将府新立,文武侍臣却变动频易,不过短短半月,将府核心要权皆为曹丕心腹所控,由夏侯尚、卢毓、郭淮三人组成的武装决策团体,刀履登堂恣如,实际已凌驾于长史凉茂之上。
曹丕素与丁仪不睦,而相署东曹掾掌人事征辟,西曹掾丁仪典刑狱,凭着崔缨与崔琰的关系,又曾从学原军祭酒郭嘉,精修律科后,倘若能打入西曹内部,做个内应,能让丁仪不死也得脱层皮。
车厢内,紫服华裳的曹丕只倚着横木,悠哉闭目,右手搭在膝头拍打着节拍,腰间的珍罕佩玉随着轮震晃摇起来。
“不是说去东曹么,二哥为何带我来此?”崔缨单手掀开帷幔,轻笑道。
“届时自知。”
仆夫停驾,车内二人踩着马凳下来。在他们面前展现的,是黄尘飞漫,视野辽阔,由数以千计的骑兵组成的金戈铁马方阵,正井然有序地在北场坪地驱驰操练。环郭墙头,遍插虎豹熊罴旗帜,曹真双手叉腰,正与几个校尉闲谈。忽闻方阵内喝声如雷,只见群骑尘影中,隐约有辆圆盖战车,上立一人,玄甲蜂腰,督观四方,正挥舞着有力的臂膊,指挥全军操练。
在三军前面不改色,统率虎豹骑以备战的夏侯尚,崔缨还是第一次见。
那天,尖长的戈刀在日光下闪闪熠熠,每划破一寸空气,都向四周弥散开肃寒的气息,骑兵人人面戴虎纹铁具,更为这支部队增添了许多庄严的威慑之风。
群练操演毕,便是单人单骑的较量,战车上的指挥官驱马掣刀上前,与一名年轻瘦弱的骑士兵刃交接,耐心教导着一招一式。
崔缨揣着袖口,在里头搓起冷手,本无心观赏夏侯尚的精彩武练,却在凝眸的瞬间,发现另一名骑士身形眼熟,再靠近一看,才知是数月未见的胞弟崔铖。
虎豹骑成员,分为两大类,一为曹操旧部,二则是无亲无故之死侍,为什么在普通营队里的崔铖,会穿戴虎豹骑的装扮呢。崔缨顿时心急,忙拉着曹丕的袖口问道:
“中郎将,这是……怎么回事?”
曹丕笑而不答,示意她继续观赏下去。
马上交刃的二人,已熟稔了全部演习动作,致使氛围趋于活跃。崔铖参军不过刚满两年,骑术已相当精湛,更有早年崔琰亲授剑艺在身,此刻与久经沙场的夏侯尚对武,竟能扛住七分,自信挥戈的英姿让崔缨都觉得陌生,不由得引起其余兵士啧啧称奇,连赞习武之材。演练结束了,二人双双下马,朗笑着互碰胳膊肘,并肩朝曹丕的方向走来。
眼看着崔铖与夏侯尚关系如此和睦,融洽得像是长兄与幼弟,夏侯尚也亲自为崔铖卸下重重的带面具的头盔,就那么一瞬间,崔缨悬着的心突然静静地沉下来了,夏侯尚好像也变回了她记忆中,那个初见的少年将军了。
“阿姊——”崔铖早遥遥望见她,即刻变回了一副稚嫩的模样。现今他年满十六,早比他姐姐高出一个肩头,常年在军营中训练,已褪去刚入伍时的懵懂面孔,化作皮肤黝黑的全新的富有朝气的甲士。
“铖儿,你总是那么瘦,这样不好。”崔缨开口便道,接着便摩挲着他肩臂上的鳞甲,上下细细打量。既是欢喜又是忧愁。
“嘿嘿,阿姊,好久不见呢!没想到今日你也来了,如何,铖儿适才的演练还算满意吧?”
“好!甚好!武艺进步如此之快,适才都把我这当阿姊的吓一跳呢。”
“哈哈,都是夏侯将军教得好,铖儿这两年跟着将军,当真学了不少本领呢,阿姊你瞧,铖儿虽看着瘦弱,臂膀却结实得很呢!”
崔铖一手抱着头盔,一边笑道,瞄见曹丕在侧,才敛起笑意,浅浅施礼:“见过中郎将。”
这时,夏侯尚大踏步上前而来,与崔缨四目相对,想起昨日筵席上的失礼之举,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尴尬别过眼去。崔缨拉着崔铖的手,转身问曹丕道:
“中郎将,铖儿编入虎豹骑营,这是丞相的意思么?”
“你自可问伯仁。”曹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