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陆主汗如雨下,面色讪讪。
窘迫到不知如何自已。
他从未想过,步海柔和冷清霜之间的情谊,居然如此牢固。
刀斩不断。
风难吹倒。
“柔帝说得是,日后雷某定会三思后语。”他道。
步海柔皮笑肉不笑,目光扫过诸君,而后徐徐开口。
“诸位,帝域一分为二,上下割据,朕主地上,霜主治理虚空。但多年来,朕和霜主的关系,并非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像虚空与地上,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相互制衡,却也相互帮衬。
常言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朕和柔帝多年来,政见偶有摩擦,但从来不影响我们的感情。摩擦不是矛盾,相反,是我们互相摸索,找寻真理的始源。
因而,柔帝之政见,便是朕的政见。
柔帝短刀所指,便是朕想要征战讨伐的地方。
而朕之理,也是柔帝之心。”
君君臣臣。
她们是君。
也都是叶界主的战友。
这份感情,绝不会因为权力的熏陶和贪婪的滋长而有所改变。
人性带来的藤蔓,反而会把她们两个缠绕得越来越紧。
不可分割。
冷清霜微笑地看着步海柔。
她和步海柔的感情,是楚月走后,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造就出来的真金,自不怕世道崩塌的火焰所焚,越是焚烧,越是融合。
世上的感情说脆弱,也坚固,无非是立场和人性的不同。
步海柔似有所感,侧眸朝冷清霜看去。
帝域二尊,相视一笑。
万般言语,都在不言中。
这份坦诚和信任,使得在座诸君无不感慨。
离席后,雷陆主更是懊悔自己的所言。
回到自己的领地王宫,仕女图屏风后,走出了一名身穿凤袍的女子。
她看着雷陆主问:“如何了?”
这女子,亦是一陆之主。
奈何她的大陆,在周怜事变后就已叛离了楚旗盟。
从此自成一派,不再受楚旗盟的管辖治理。
同时,也不再受楚旗盟的庇护。
有多少得,就会有多少失。
当初刚烈离去,而今悔不当初,是决策的失误,更是对未来的判断有错。因而,焦灼思考再三,决定让雷陆主去为判别的人们说话。
瞧见雷陆主神色,女子就大概猜出了七八分结果。
眼神黯淡,心下一沉,眉峰紧紧地皱起,阴郁浮上眼梢。
雷陆主摇头道:“柔帝、霜主没有松口的迹象,还在望天殿将我数落了这一顿,此事,没有转圜的机会了。离开的大陆,不可能再加回楚旗盟的,只能泥里挣扎,自求多福。应当也没什么事的,自立自强何曾不好,届时攀高独树一帜,反而还能打柔帝霜主的脸。只不过确实要放弃碑紫那里传来的文明之气,着实有点可惜。”
最让人懊悔的,便是星碑紫龙的文明之气。
能让下界大陆,追上海神界。
来日,再追上界。
那样浓郁的文明之气,足以让人红了眼。
楚旗盟的进步越快,那些叛变漂泊的大陆哪怕仅仅只是原地踏步,也是一种不思进取的后退和自甘堕落!
“她们还真是心狠,两个毒妇。”
女子甩袖,冷喝:“你们这群大丈夫,就真的甘心居于她们麾下,听由她们指挥,去看她们的脸色行事?倒是不觉得憋屈呢。”
雷陆主神色有几分不自在。
说起来这事,多少会有点不愿。
但利益当头,那点不愿算得了什么?
现在下界大陆皆以帝域为首,就是因为星碑紫龙带来的好处。
“那能有什么办法?”雷陆主有些不悦了。
作为昔日故友,他已经仁至义尽。
对方却把火气洒在他头上。
倒是枉费他辛苦一遭,在望天殿的窘迫倒显得可笑。
女子愠怒道:“办法多的是,你们若是团结一心,把帝域占为己有,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日后想怎么说、怎么做、怎么去分配,不都是靠你们。”
“够了!”
雷陆主脸色大变,语气沉喝:“下界大陆集结一体,奉叶界主为尊,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没有叶界主,剩余的三百多陆,皆在等死罢了。步海柔、冷清霜都是叶界主的旧友,不只是叶界主的臣。让我去对柔帝霜主动手,阁下莫不是觉得我活腻了不成?
在楚旗盟的时候,柔帝霜主从未厚此薄彼,行事之风虽雷霆手腕压住群雄,但也是公允公正令人心服口服的。对她们下手,那叫谋逆,诸君皆可行正义之师,对我群起而攻之。
届时我遭遇劫难,难不成还要靠你来解救?”
说至最后,声线不断拔高,更是对其甩袖冷笑。
眉眼愠怒,简直溢于言表。
昔日交情倒有点烟消云散的意思了。
女子怔了又怔。
雷陆主继而道:“你口口声声女流,现下我们确实被女流所庇护,这是事实。冒昧又问一句,阁下你治理大陆的时候,又是否为牝鸡司晨,你麾下的那些男人难不成也是羞愧窘迫?彼此都是人精,又何必行那挑唆、借刀杀人的事。我能冒大不韪去为你说话,就已算是对得起昔日交情了。”
雷陆主在对方不可置信的注视之下,割袍断义。
女子羞愤离去,且留下一声不甘怨怼:“且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且在楚旗盟里做看家犬,看我激流勇进来日成了这下界的主人,届时还望雷兄莫要提及昔日旧情!”
她自有一腔抱负,终会得日月所见。
雷陆主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只冷笑自语。
“做人还是得自私,帮人倒帮出了个仇人来,不去恨旁人,倒恨我这好言相助的朋友,惯会窝里横的。”
“………”
下界风云更迭,人心各异。
文明,在上、中两界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生长。
武侯府,屠薇薇感慨:“小棠的理想,怎么会是相夫教子呢?”
夜罂问:“你不喜欢她的理想?”
“不是很喜欢,但也尊重。”屠薇薇道:“只是不懂,为何这般。”
楚月抿了口酒,抬眼看月光,“自小生长,无人照拂,便无爱。无爱的人 ,一生所追求的,便是爱的浇灌。越得不到,越想要,越想要,就越是自我挣扎,消耗半生的精神,自我折磨到至死方休,都不理解个中缘由。小棠只是想要有人照顾她,理解她,无惧她的半妖身份,还能和她相守。”
屠薇薇恍然大悟。
夜罂还想和屠薇薇探讨些什么。
屠薇薇腾地一下,起了身。
众人都朝屠薇薇看去。
屠薇薇满面严肃说:“到用膳时辰了。”
楚月:“……”几分哭笑不得衔在嘴角。
夜罂:“……”扶额苦笑间眼底有宠溺。
萧离:“……”默然如初早习惯成自然。
屠薇薇走后,萧离一本正经道:“屠师姐一生只两件事。”
楚月问:“哪两件事。”
萧离言笑晏晏,“杀人,吃饭。”
夜罂了如指掌接过了话茬,“杀小师妹敌对的人,吃小师妹府上的饭。”
她和萧离对视了眼,都在彼此的眸底看到了笑。
楚月亦是无奈一笑。
“小月,你今日,定还有别的事想要商榷吧?”夜罂问道。
楚月点头,“我想组建四支新的军队,分别由夜师姐、阿离、屠薇薇和星云宗的段清欢师姐作为主将。”
对于海神界而言,这算是狼子野心了。
界天宫军队,原就要训练有素,规矩严苛。
这相当于是明晃晃洗牌,安插自己的人。
“不行。”萧离蹙眉拒绝。
夜罂赞同道:“阿离说的对,小月,此事不可为之。”
这相当于是滥用私权。
即便她们几个有能力。
这也是要成为众矢之的的。
可以想象,又将会有多少人来对叶楚月口诛笔伐。
她们情愿不要那个职务名分,也不想小月背负骂名。
“可不可为,我说了算。”
楚月道:“不必担心有后顾之忧,我自会处理好一切。”
“小月姐姐。”萧离难得急了。
楚月看着她的眼睛,喝道:“野心都是拼搏出来的,若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有的是办法。就算今朝掀起了狂风暴雨,但过了数载,谁又会记得几年前的一场风雨呢?只会在乎今后之事。我并非全是私心,我皆衡量过,这位置,你们坐得起,那些兵,你们也带得动。今我为大帅,住这武侯府,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天说不算,我说了算。”
萧离、夜罂怔怔地看着楚月。
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是为了她们去谋取利益。
现下,她们都没有正经职务。
高不成地不就的。
跟着楚月住在武侯府,虽为楚月处理了很多事务,也有能力立足,但名不就是以功不成。试问,谁不想一马当先,鼎立于历史长河做一个熠熠生辉的人,她们甘愿在楚月的麾下自掩锋芒,出生入死浑然不怕,却也都是有能力的人,才能抗住那般多的刀林剑雨。
“我只问一句,夜师姐,阿离,你们当真没有这份心吗?”
楚月说道:“若不能如实回答,那多年交情又当什么?”
“有。”萧离回答。
夜罂也是点了点头,“自是有的。”
“那就够了。”楚月展露出了笑。
萧离急道:“可是小月姐姐,你既有大义之名,若这天下人说你徇私。”
“那我便是徇私。”楚月面色肃然道:“我的火烧元神和断骨重组,难道还换不来一次徇私吗?”
她从不提及火烧元神之事。
也从不提及断骨重组的苦痛。
为了旧友几个,却愿自揭伤口,碎了傲气。
萧离晃了晃神。
夜罂红了双眼。
楚月则道:“我需要你们。”
“我也只信得过你们。”
“……”
满堂静默。
时间在羁绊的牵引下流逝。
星图齿轮转动,月色又皎洁了些许。
屠薇薇正没心没肺用着膳食。
……
星云宗。
段清欢修行了很久,和章瓷几个去山下的酒楼吃酒找乐子。
心情正当好,隔壁桌的一些过路人,却在窃窃私语。
“听到没,段清欢几个又回到了星云宗。”
“啊,怎么又回来这菩提之地了?”
“是啊,还以为会有一番出息。瞧见那王城、李灵珠了吗?直接一步登天,成了侯爷麾下的部将,界天宫士兵。”
段清欢几个眉头紧蹙,满脸的不悦。
隔壁桌的人,还要说些什么。
肩膀忽然被人压住。
抬头一看,对视俊朗的脸。
章瓷眉目如星,勾唇而笑,“哥几个,喝酒呢?不如一道来喝。”
“好啊小兄弟,就不知我们的烈酒,你们几个年轻人喝得惯吗?”
“当然喝得惯。”接话的是段清欢。
几人都没有穿宗门服饰,是以路人酒客分辨不出。
酒楼多有萍水相逢,却愿饮酒作乐的人。
图的就是一个缘字。
之后,两桌人拼到了一桌。
喝酒聊天,好不畅快。
“诸位都是性情中人。”
酒过三巡,将要宴散,其中一位路人青年,作揖颔首道:“不知几位,是何方人士,也好交个朋友。”
段清欢酒坛砸在桌面,发出沉闷却如霹雳弦惊的震耳声。
她挑了挑眉梢,歪头时额前碎发斜了一斜,旋即露出了笑容,一字一字清晰道:“在下不才,星云宗段清欢是也。”
刹那间,酒桌诡异安静到落针可闻。
适才还侃侃而谈的一伙人,俨然面容呆滞,不知作何反应。
面面相觑地看着粉面香腮的段清欢,吞咽了几回口水。
“段,段清欢,星,星,星云宗段清欢……”
青年语无伦次,成了个结巴,还心存侥幸问:“是,是山上的那个星云宗吗?”
段清欢笑吟吟问:“这世上,只有一个星云宗。”
青年的腿儿都在打颤。
他们也就过过嘴瘾,哪知是在当着人面诟病。
这话传到武侯府,哥几个命还要不。
青年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
当即就要跪了下去,“段小姐,方才失言无礼,喝多了酒说错了话,切莫怪罪。”
膝盖还没碰到地板,就被明少侠抓住了肩膀。
星云宗弟子明少侠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必下跪?”
“黄金再贵重,也没小命重要啊。”青年快要哭了。
明少侠眸底光泽流动,陡生趣味。
“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说人坏话,还得再私密点才好,莫在人前。”段清欢说。
“段小姐教训的对,以后绝对,我不会再在人前说人坏话了,再是忍不住诟病也要在人后。”青年急道,却惹得众人频频生笑,他这才反应过来又说错了话,因而涨红了一张脸,唇齿一碰还想多说什么,奈何酝酿不了语言,只会徒增是非。
段清欢收起了笑,看着青年说:“侯爷自有春秋大业,她的路不好走,我以为天下敞亮人都知道的事,阁下既受侯爷恩惠,就不该多说侯爷是非,殊不知祸从口出。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听到,再有下次,那就是官司是非了。至于我们几个的事,也不劳烦费心,尚留在星云宗,是我们几个能力不够,并非侯爷不重视旧情。事事劳烦侯爷,那才是真的废物。若真有本事,我段清欢自有一飞冲天之日!”
诋毁她可以,说道侯爷是非,不行!
“是是是。”青年点头如小鸡啄米。
段清欢一行人放过了他们,还顺带结算了酒钱。
临走时,星云宗忽而来人了。
“段师姐,明师兄,你们怎么还在这楼里吃酒!”
星云宗弟子满面焦灼。
段清欢反问:“不在楼里吃酒,难道要去街上吃酒吗?算什么道理?”
章瓷还算清醒理智,问:“可是星云宗出了什么事?”
段清欢闻言,骤然拔斧,“哪个不要命的敢在星云宗闹事,说出名字,我去取他项上人头用来下酒。”
章瓷哭笑不得地看着段清欢。
之前诟病过楚月的几个青年瞧着段清欢的斧头心里发毛,吓得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错了,错了。”
来报信的宗门弟子知被误会了意思,解释道:“是武侯府。”
“武侯府?”段清欢甚怒,攥紧了斧头,“谁敢动小师妹的武侯府,照砍不误。”
宗门弟子急得团团转,“是武侯府来消息了,侯爷有意再立新军,受界天宫和武侯府管制,主将就由段师姐来担任,还有章师兄、明师兄,卿师兄、宁师兄你们几个的名字也在册。”
段清欢怔愣。
她指了指自己问:“我?去担任新军主将?怎么可能。”
“不会有错,武侯府来人了,是萧师妹亲自送的消息。”
“萧师妹来了?”段清欢两眼一亮。
章瓷思忖片刻道:“既是萧师妹亲自送信,此事就假不了,只是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为之。若真组成了新军,侯爷便是以权谋私,难以服众。虽说侯爷如今身居高位,但站得越高,越要小心,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侯爷为我们着想,我们也该考虑侯爷的处境。莫要看富贵荣华,锦衣玉服,也要看她背后的万箭待发,虎狼之眼。”
卿若水认同此理,“她太过为我们了。”
星云宗来人的弟子则道:“萧师妹说了,只这一条路,无关其他,定要请动几位师姐师兄,否则难回武侯府交差。”
段清欢咬着牙,眼露倔强之色,红了一圈。
“我去。”
她高声说。
其余人都看向了她。
段清欢扬起下颌道:“我要做小师妹麾下的大将军, 世间的艰难险阻,我都要陪小师妹闯一闯。不管起了怎样的大风,站在小师妹前边便是了!”
“我也去!”宁夙说:“若能时常见到她,什么路,我都要去走。”
之前饮酒诟病的青年路人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这世上的感情,总有些,是超脱世俗的羁绊。
同生共死的战友,是互相理解和庇护。
那是最绝对的信任。
才不会生出任何一丝的嫌隙。
……
楚月组建四支新军队的事,传了出去。
皆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