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月的左腿,被遗落在他九岁的一个雨夜。
那里剩余的部分,是短短的一节骨头,被薄薄的皮肤包裹。
愈合后的创面中心部位是浅粉色的,宛如随时会破皮似的幼嫩。它潜藏着一些萎靡的皱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当它不加掩饰地暴露于陆苗的视线中,江皓月在慌张。
他不想让她看。当她盯着那里的时候,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丑陋。
他匆忙捂住断腿处。
但她轻声地哄他,让他拿开他的手。
“那个部分也属于你,”陆苗说:“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啊。”
她的手缓慢地覆上去,柔软的掌心包裹住他数十年来,不愿示人的敏感与疼痛。
浴室雾气蒸腾。
他无法叫醒自己,无法推开陆苗。
她就是他的梦寐以求。
快感在身体堆积,萦绕于心中的罪恶却挥之不去,江皓月倚着墙,眼神涣散,思绪飘出很远。
他想起小时候,陆苗送他的一本童话故事书,叫《坚定的锡兵》。
单腿的玩具锡兵,爱上了城堡里纸做的、美丽的芭蕾舞小姐,他见到她用一只腿站立的舞姿,以为她跟自己是一样的,天生缺了一条腿……
江皓月忍不住想:如果锡兵一开始见到芭蕾舞小姐,他便知晓她是健全的,她不是自己的同类,他还会有勇气爱上她吗?
也许不会了。
哪怕能被锡兵小江找出,住在城堡里的陆苗小姐哪里有一点点的不好,他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他们是相配的。
可是他找不出。
她哪里都很好;值得更好的人的,那种好。
她那样的心软又善良,浑身是用纸做成的,漂亮而娇气,需要被人好好地保护。
锡兵独自一人时,他勇敢地举起毛瑟枪,对抗顽劣的孩童、拦路的老鼠,他能在湍急的水流中屹立不倒。但他暂时,没有能力建造出大城堡,安放他的芭蕾舞小姐。
江皓月闭上眼睛。
花洒涌出清澈的水流,不知疲倦地冲淡脏污。
可惜很多东西仍是肮脏的,且无法自控的,比如锡兵不自量力的爱,比如他满溢出身体的欲望。
……
陆苗餍足地窝在床上,树袋熊似的牢牢抱住江皓月的手臂。
她问他的腿还疼不疼。
他回答,已经好了很多。
“再跟我多说一点吧,从前你总瞒着我。”
她积极地想要了解他的病情,防止下一次她再像这次这样,手足无措。
“疼起来你是什么感觉?需要我怎么帮你呢?”
江皓月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
在陆苗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是不想说话保持沉默的时候,他开口了。
“那条腿是不存在的。”
“但我时常能感受到它,它在痛。”
“那条左腿,在我的感知中,它比右腿短了一截,它依旧保持着孩童时的长度。”
“它已经坏死了,只是残留的疼痛仍在折磨着我。有时候是膝盖胀痛,有时候是脚拇指抽筋,有的时候一直觉得小腿有水,没法擦干;有的时候脚底板发痒,有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拿到一片一片地剜我的大腿肉……雷雨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残肢会木木地疼。”
他情绪很淡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叙述这件事,冷静得仿佛事情本身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也没有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
可听者依旧是听得一阵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