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提前出发吧。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安娜毫无缘由的第六感而已。即使真迟到,她也相信莱克特医生会原谅她的小错误,他看上去不是个斤斤计较的老古板。况且就算生气,他又能把她怎样呢?
总不会吃掉她吧。
安娜打趣地想,忍不住偷笑起来。
天色已近黄昏,玄关的灯光闪起,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少女的脸。滑锁的咔嚓声落下之后,大门缓缓敞开。
“下午好,安娜莉丝。”
莱克特医生以他一贯低沉而又从容的声音招呼道。
安娜莉丝·霍普是证件上的全称,她名字的完整写法,据说是妈妈给她起的。尽管这是个好名字,念起来却难免冗长。出于方便好记,大家从来都叫她“安娜”。久而久之,连安娜本人做自我介绍时都会忽略掉过于复杂的大名。
可莱克特医生似乎偏好用正式的名字称呼她,起初安娜不太习惯,反映总慢上几拍,不过后来也渐渐觉得这样还不赖。
“下午好,莱克特医生。”安娜扬唇一笑,“希望我没有迟到?”
“不。实际上,你抵达的时机恰到好处——茶刚沏好,正是绝妙的品尝时机。”莱克特医生回以微笑,侧开身体,“请进。”
安娜跟着他走进宅邸。
一周未见,莱克特医生的家还是老样子。简约却不单调,考究但不卖弄,装潢足以佐证品位,品位足以说明格调。
“今天的茶来自斯里兰卡,采于春季,无可挑剔的品质。”落座以后,莱克特医生前往厨房,很快端着一套茶具回来了。赤褐色的茶水倾入精致的茶杯,他拾起镊子,问道:
“柠檬?”
“是的,谢谢。”安娜毫不犹豫地回答。数月的相处中,如果她只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食物方面相信莱克特医生永远不会出错。
莱克特医生显然对她的选择感到愉快。在给自己那杯茶加柠檬时,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些许拉长了本就单薄的嘴唇。
“请用。”他递来茶杯。
安娜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温度适宜的红茶,醇厚的滋味在口中弥漫,透出薄荷与铃兰的芳香,恰到好处的酸调和了苦涩,回味甘甜。
她放松地眯起眼睛,打趣道:“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开始觉得自己每次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享受一杯绝妙的下午茶。”
“两者并不冲突。”莱克特医生在沙发上落座,姿态优雅从容。
“我是说,也许这有点过于奢侈了…”安娜皱了皱眉,试图找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感受,“每周固定的时间,一进门就有茶喝,还有一名著名的专家陪我,这感觉太圆满、踏实,就像…像…”
“…就像每日回家后看到备好的宴席。”莱克特医生体贴地接上了她的比喻。
“不错的玩笑,医生。”安娜笑了一下,又抿了口红茶,“不过确实,这种踏实的幸福感有时让我怀疑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怀疑本身并无问题,但也许你需要知道,我这样做不仅是出于礼节。”医生道,“灯光、温度、声音、家具的色调和布局、食物的摄入…这都是精心设计的结果,治疗的一部分。”
“为了让我放松警惕?”
“为了让你敞开心扉。”医生纠正道,“目前为止,结果尚且令人满意。”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安娜问。
“我们已经开始了,在五分钟之前。”莱克特医生回答,“现在轮到我提问的时间了。安娜莉丝,这次你有更多的‘梦境’要分享么?”
安娜没有立刻答话,房间陷入一阵寂静。
是的,如你所想,她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莱克特医生——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如果连爸爸都不会相信她的经历,她又怎么指望一名几面之缘的心理医生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呢?
况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安娜愈发意识到自己这份能力有多么不同寻常。处于多方面因素考虑,隐瞒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至少,目前是。
“你今天看起来相当安静。”医生提醒道,“安娜莉丝,你可以跟我分享一切。”
“…这周五,我做梦了。”短暂的沉默后,安娜小声嗫嚅道,“…那个梦。”
“那个梦。原来如此。”莱克特医生点了点头,“你又梦见了那条小巷,那个男孩。”
小巷。男孩。
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单词,却让熟悉的寒冷迅速升起,从头顶沉重地砸下来。手和脚的温度在远离她,安娜像被硬生生压进了一浴缸刚融化的雪水,刺骨冰凉,呼吸困难。
过了好一阵,她才重新掌控了手脚的控制权。她举起杯子,热气从杯口缓缓升腾,那团热气好像模糊了她的视线,赤褐的茶水和水雾渐渐晕染,最终混成了一团浓郁的墨色。
像某人的眼睛。
被血与泪浸染的眼睛。
“人们不会随便回忆过去的事情。也许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你对那件事的记忆。你的生活是否发生了某种变化?你能想到什么吗?”
“嗯…”安娜的思绪尚未归位,仍漂浮于那双沉积了墨色的眼瞳之间,“也许是新的学校?新的年级?呃,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