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一刻,甚至连苏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望着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她是个要伤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样有笑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可奈何,多么辛酸,多么惨痛,多么不幸。
楚留香只告诉这个自以为已经聪明得可以骗过楚留香的女孩:“我知道有一个人,一个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组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组织。”
他说:“这个组织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个有名的鼻子:“这件事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他笑:“我的行踪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很难查得到。”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忽然插口:“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怎么会知道楚留香少年时的事?
而且可以证明?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这种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胡铁花。
可是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当然不会是胡铁花。
——??个人如此华贵,如此沉静,怎么会是那个胡铁花?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
她知道楚留香有许多秘密要告诉她,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实在忍不住要问:“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笑道:“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说:“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
楚留香说:“我可以保证,天下江湖,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胡铁花,更没有人会相信胡铁花会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苏苏怔住,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此沉静,如此华贵,如此消瘦,而且居然还如此安静。
这个人和传说中那个胡铁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传说中的胡铁花,好像只不过是一只醉猫而已。
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只不过是一只醉猫,他就不是胡铁花,也不会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只因为他喜欢楚留香,并不是因为他呆。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呆。
呆,只不过是他故意制造出的一种姿态,一种形态而已。
——?别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说这种形态对楚留香多么有益?
这么可爱的朋友,你到哪里去找?
苏苏又快要晕倒了。
她看着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用一种快要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你真的就是那个胡铁花?”
“好像是的。”
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温和:“胡铁花好像也只有一个。”
“你……”苏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反问:“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奇怪?”
苏苏又看着他怔了半天。
“别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天生的穷鬼,可是现在你却好像有钱得要命。”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是个沉静而华贵的人,但是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我本来是打死都不想发财的,”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说:“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说楚留香已经死了,说得连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说:“如果这个老臭虫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不发财?”
“老臭虫?”
苏苏问:“难道你说楚香帅是个老臭虫?”
——??这一点苏苏当然是不明白的,别人都称“香帅”,胡铁花却偏偏要叫“老臭虫”,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亲密,这个外号由来已久。
“他不是老臭虫谁是老臭虫?”
胡铁花说:“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虫的人好像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太又在笑,苏苏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胡铁花。
所以她更要问:“老臭虫如果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发财?”
“因为老臭虫死了,我就要花钱,而且非花钱不可。”
“为什么?”
“因为报仇是件非常花钱的事。”
胡铁花说:“替别人报仇,也许只不过只要拼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报仇,就一定要花钱了。”
他一定要解释:“你想想,这个老臭虫是个什么样的人?
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杀死他?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杀死他?
这其中要动员多少人?
要有一个多精密的计划?”
胡铁花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杀了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之后,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隐藏住这个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应该可以想象得到,致楚留香于死地的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庞大精密的组织。
“我不但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样的一个醉猫,而且比别人想象中要聪明十七八倍。”
胡铁花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一点大家都承认。
“要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当然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胡铁花说:“就连我这样的天才,也做不到的。”
大家都笑了。
这个安详沉静,脸上已经有两个洞的胡铁花,还一样是胡铁花,说起话来,还是改不了以前那种腔调。
——??是改不了,还是故意不改呢?
“要对付这么样一个组织,最少要有三个条件。”
胡铁花说:“第一,是要有朋友;第二,是要有钱;第三,还是要有钱。”
他说:“朋友我一向是有的,而且都是好朋友,可是钱呢?”
“所以你就一定要去赚钱?”
“是的。”
“看样子,你好像也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岂止不少,而且很多。”
“你想赚钱的时候,就能赚到很多钱?”
“看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赚钱真是这么容易的事?”
胡铁花说:“赚钱当然不容易,如果有人说赚钱容易,那个人一定是乌龟。”
他说:“可是像我这样的天才,情况就不同了。”
情况当然是不同的。
有的人赚钱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赚钱如乌龟跑步,有时候赚钱就好像下雨一样,你还没有准备好,一个个大黄金元宝就从天上“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
“我赚钱就是这样子的。”
胡铁花说:“有时候我想少赚一点都不行。”
他叹了口气:“钱这种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你追她的时候,她板起脸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时候,推也推不了。”
苏苏很想装作听不见,老太太却笑着说:“这真是他的经验之谈,女人有时候真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一定要等活到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会承认。”
“这不是我的经验之谈。”
胡铁花赶快解释:“这是老臭虫告诉我的。”
苏苏忽然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种别人永远学不到的优点。
这些人都轻松得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情况多么严重,他们都能够找机会放松自己。
这也就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或许也就是胡铁花能发财的原因。
那个独臂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移动半分。
这个人是谁呢?
第二章中原一点红
01
十年前,江湖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人,一身黑衣,一口剑,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露出面具外的一双锐眼,看起来比他的剑更可怕。
但其实真正可怕的还是他的剑。
——??柄杀人的剑,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人于瞬息间。
更可怕的一点是——这个人什么人都杀,只要是人,他就杀。
最可怕的一点是——只要是这个人要杀的人,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曾经有人问过他。
“只要有人肯出高价,什么人你都杀,甚至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在内,这是不是真的?”
“是。”
这个人说:“只可惜我没有朋友可杀。”
他说:“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
有人看过他出手,形容他的剑法:他挥剑的姿态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上的部位都好像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有很多剑术名家评论过他的剑法:他的剑法并不能算是登峰造极,可是他出手的凶猛毒辣,却没有人能比得上。
还有一些评论是关于他这个人的:这个人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中原一点红?”
苏苏又忍不住叫了出来:“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她问:“这个人真的就是昔年那个号称中原第一快剑,杀人不见血的一点红?”
“是的。”
胡铁花说:“这个人就是。”
“他还没有死?”
“好像还没有,”胡铁花说:“有种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想要他死的人能活着的反而不多。”
“他是不是也像楚香帅一样,装死装了一段日子?”
“好像是的。”
“现在他为什么又活回来了呢?”
苏苏问。
“当然是因为我。”
“是你把他找出来的?”
苏苏又问:“你找他出来干什么?”
胡铁花微笑。
“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
胡铁花说:“我找他出来,当然是为了杀人的。”
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沉静,一种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获得的沉静。
“人家要杀我们,我们也要杀他们,你说这是不是天公地道的事?”
苏苏看着这个人,这个杀人的人,忽然间,她就发觉这个人确实是和别人不同了。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杀气。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就好像是已经杀人无数的利刃一样,本身就有一种杀气存在。
苏苏甚至不敢再去看这个人。
就算这个人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那里,她也不敢去看。
她宁可去看胡铁花脸上那两个洞,也不知陷入了多少辛酸血泪的洞。
她问胡铁花:“一点红是什么意思?
他全身上下连一点红的颜色都没有,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这个问题她本来不该问胡铁花的,她本来应该问中原一点红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根本不该问。
江湖中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光一闪,敌人已倒,咽喉天突穴上,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血。
——?这个人的脸已扭曲,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虽然用尽力气,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连杀人都不肯多费半分力气,只要刺中要害,恰好在把人杀死,那柄剑就再也不肯多刺入半分。
胡铁花告诉苏苏:“中原一点红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一个像“中原一点红”这样的杀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一生,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度过?
苏苏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动,忽然想冲过去抱住这个人,和他一起滚入一种狂野的激情里。
她忽然觉得她甚至可以为他死。
——??是不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个杀人的人?
02
在女人心目中,坏人通常都比好人可爱得多。
这时候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说话的时候,当然是要喝酒的,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当然也是要喝酒的。
——??某一些人来说,不喝酒也会死的。
苏苏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在喝酒了。
她喝的是一种很奇特的酒,酒的颜色就好像血的颜色,而且冰凉。
她没有喝过这种酒,可是她知道这种酒是什么酒。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楚香帅最喜欢喝的是一种用冰镇过的波斯葡萄酒,用一种比水晶更透明的杯子盛来。
——??不是现在才开始流传的,这是古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苏苏居然也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戚——??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
——??命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
下面是金老太太对这件事的意见。
“我也是楚留香的朋友,可是我从来不想为他复仇。”
她说:“这一点我和胡铁花是完全不同的。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楚香帅会死。”
“她说她会看相。”
胡铁花说:“她看得出楚留香绝不是早死的相。”
“我说的看相,并不是迷信。”
金老太太说:“而是我看过的人太多了。”
她解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种格局,也就是说,一种气质,一种气势,一种性格,一种智慧,这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培养出来的。”
金老太太说:“一个高格局的人,就算运气再坏,也要比一个低格局的人运气最好时好得多。”
她又解释:“譬如说,一个挑肥的人运气最好的时候,最多只不过能够多挑几次水肥而已。”
这不是很好的比喻,挑水肥的人有时候也会捡到金子的,只不过这种例子很少而已。
一个像金老太太这样的人,说的当然都不会是情况很特殊的例子,因为这一类的事对她来说根本已经毫无意义。
“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想法和我一样,”金老太太说:“这个人一定也不相信楚香帅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这个人就是谋刺楚留香那个组织的首脑?”
“是的。”
“他为什么不相信香帅已死?”
“因为他一定是楚留香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仇敌。”
金老太太说:“一个聪明人了解他的仇敌,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得多,否则他就死定了。”
“为什么?”
金老太太举杯浅啜,嘴角带着种莫测的笑意,眼中却带着深思。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她一定要选择一些很适当的字句来解释。
——??个人了解他的仇敌,为什么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
金老太太的回答虽然很有道理,却也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戚。
——??种对生命的悲戚和卑弃。
“因为一个人要害他的朋友是非常容易的,要害他的仇敌却很不容易。”
她说:“所以他一定要等到非常了解他的仇敌之后,才能伤害他。”
她又说:“一个最容易伤害到你的,通常都是最了解你的,这种人通常都是你最亲近的朋友。”
——??种事多么哀伤,多么悲戚,可是你如果没有朋友呢?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或者是被问过这一个问题,答案是非常简单的。
“没有朋友,死了算了。”
“这个人是谁?”
苏苏问:“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组织的首脑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金老太太说:“我们最多也只不过能替他取一个代号。”
——??他们的档案作业中,这位神秘人物的代号就是:兰花。
苏苏无疑又觉得很震惊,因为她又开始在喝酒了,倾尽一杯之后才问:“你们对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
“没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