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

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地看着楚留香,痴痴地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

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地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荫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

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

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地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她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的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地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这种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怅,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么?”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里把路,就是个大镇。”

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挨得到那里?”

张洁洁笑了道:“我愈饿的时候,愈想吃好吃的东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张洁洁甜甜地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噘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吗?”

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地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

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

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

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

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地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