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协渊一怔,笑道:“贺蕴青不是俗人。”
“你倒是施得好手段,难怪如今楼里的胡姬也知道要背几首汉诗来迎客。”云阳冷笑,语带讥讽。
明协渊越发笑得坦然:“那时协渊才十二岁,只知道争胜,还不通情义。”十二岁,连少年都似差了一些的年纪,在年节的家宴上看那人站在灯光最繁华处左顾右盼,眼光却从来落不到自己这一边,怒气便愤愤然开始烧,或者这就是最初朦胧的种子:我一直看着你,你怎可以看不到我?
“然后呢?”云阳有些闷闷,不知为何看着明协渊这般笑容,满肚子的讥讽就说不出口。
“然后吗?便是相识了,时常赌诗做文,他十六岁起随军出征,每次回来都会给我讲塞外的故事。再过两年圣上不堪边塞连年纷扰整军大战,他请令做先锋,带八千人做铒引敌入瓮。”
哦,云阳的兴致又起,这一战很有名,战况惨烈而曲折,其中最凶险的便是贺蕴青那支诱敌的尖兵。不知该算是时运不济还是时运太济,他们本是要诱敌分兵化解敌方主力的,却想不到计策施得太成功,整支主力都让他们给诱走,八千人对十几万被围得死透。贺蕴青居然就是在这以一敌二十的惨烈局面下,依托山形地势拖了匈奴主力近二十天,而且杀敌甚众。等对方发现上当退回去救急,最初的八千人里还有口气能动的不足三百。
后援的军队本是打算去收尸的,可是临到了,看这血染山河中仍有零星的银甲闪烁,暗合阵式溃而不乱,纵是百战成雄的老帅也不由得感慨,将遇良才,帝国之幸。
“他是名门之后,本可以不做这个先锋,但是他这人到了任何地方总是要做最好的那个,谁也拦不住他。”明协渊的声音微沉:“边塞上所有的消息等传到京里的时候都已经是迟的了,那时我整夜守在长安大街上,等边疆上的驿马飞踏而过,然后跑回贺府上报信,众人只当我是献媚,其实是我自己想知道,我比谁都想要知道,他是生是死。消息要先入朝,再过得几天才能传到贺家府上,我看不到准信,只能从老太爷的脸色上分辩。那时总不能入眠,一闭眼就看到他长衣染血,倒在我面前吐尽最后一口气;随便怎样的疾声听起来都像是马蹄,好像是带着他的死讯回来。方是那一刻我才明了,他对于我而言究竟如何重要。”
云阳实在没有为人妻的代入感,混当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总算是熬到了得胜的日子,伴着好消息一道回来的是贺蕴青的一个亲兵,他给老太爷带了一封信说如何不孝,连累家人忧心,堂上哭作一团,我只觉疲惫,好似那仗是我打下的,也跟着累了二十余天,等回到屋里竟发现那个亲兵也在,递给我一个油布包裹只说是将军的交待,我那时困极,枕着它倒头就睡,在梦里只看到贺蕴青全身是血,却盯牢我说:放心,一定活着回来。我蓦然惊醒,急匆匆拆了包裹,里面是一方衣襟,全是血字。”
“那信里说什么?”云阳已经完全听进故事里,急不可待的要听下文。
“那信是他被围最后几日写的,他心知必死,只与我许诺,如有来世,当对酒当歌,诗画一生。”明协渊说得淡然,云阳却听得耸然动容,当年的贺蕴青一战成名,银袍小将,鲜衣怒马而来,从敌阵中杀出便直入众家女儿的梦里,却想不到就在那生死之界,他竟与一人相约来世,这是何等情怀,到底是女人,云阳禁不往心头一软。
那封信是写了三日的,来世的话其实只得一句,通篇反反复复出现的是另一句:协渊,我一定不会死,欠你的诗还未做完,死了岂不是要被你笑话。
协渊,我总会活下来,这次出战又有奇异风土还没有说给你听。
渊,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哭一场?我还从未见你流泪,还是算了,我会努力活着。
……
这样的文字,任谁都会心动的吧,任他是谁,从此为他生为他死,不作半点犹豫。
“你可知道,我当时看完这封信心中是怎样的滋味?”明协渊微一挑眉。
“狂喜?”云阳这反问十分笃定。
“我只觉悲凉,好似天地尽毁,万劫不复。”
“啊……”
“若无此信,明某尚可娶妻仍会有子,只须守中人之姿,赚得小康家业,从此一世无忧。而如今,我当需努力朝堂,力求高位方可与他共进退,此情艰险,且不足为外人道。”
“你争过了他,压了他的风光,他没来找你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