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景山学院入学考核之日。
许是众人都知景山学院乃太子督办,门前巨石上刻的训诫更是陛下亲笔所题。因此学院从建造之初便备受众人关注,这一年来,陆续过来瞧施工热闹的都不知有多少。学院未开,却早已声名远扬。
待得考核的消息一出,报名人数直线攀升。考核当日,学院门前人山人海,参考之人宛如过江之鲫,送考场面堪比后世高考,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胤礽瞧着这一幕,蓦然升起一股久违的熟悉之感。他蹙眉想了会儿,让小柱子去弄了块牌子立在院口:禁止车马疾行,禁止大声喧哗。
此牌一出,鼎沸人声逐渐变弱,从最初的高声谈论变成窃窃私语,压低了不知多少个声调。
院内,庄亲王总揽,陵光协理,胤祉胤禛坐镇,考场秩序井然。胤礽巡视一圈,见各色事宜有条不紊,便没有多留,驱车前往郊外别庄。
一炷香后,小柱子将塔吉古丽带了进来。
胤礽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其落座,好奇地看着她:“你见到孤,似乎并不是很惊讶。”
动作有停滞,却更像是一种猜测成真的落定,而不是震惊。
塔吉古丽道:“我自进牢狱之后,衙差们从未为难我,审问规规矩矩,甚至为我安排了单独牢房,虽然简陋,但还算整洁。一日三餐即便是清茶淡饭,却也是客客气气送到我手上。
“对于命案调查的行动速度更是极快。并且我所设想的一些情况均未发生。那时我就觉得十分奇怪。后来衙门抓到了陈大山,问出真相,第一时间将我释放。
“在医馆门口,我遇上前来押解柳三娘的官差,他们对我的态度比之前更好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件事不寻常,有人在暗地里帮我。后来,衙门将吴格关押了起来,只等入罪。我让人去打听,得知是赫舍里家的一等伯心裕大人亲手将他送进去的。
“吴格的身份我知道。他曾跟我提过他姐姐,不只一次同我炫耀他姐姐如何受宠,说一等伯大人是太子的叔公,从这方面来算,他也是太子的亲戚。”
亲戚胤礽:……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多了这么一门亲戚?
“我曾远远见过他姐姐出入府中,每回身边都跟着不下十个人,极有气派。吴家这几年借着这门关系拿到了不少便利,红砖厂、饲料厂一个接一个开。可见,他这些话即便有几丝夸大的成分,却并非全是虚言。
“袁勇之事,吴格没有直接参与,只让小厮说了几句话,顺天府就算要抓,一般也会顾忌一二,抓个小厮就够了。
“即便府尹大人刚正不阿,定要将祸首缉拿归案,也该是顺天府派人上吴家擒拿。能够让一等伯心裕大人亲自将其送进去,这背后之人绝不简单。满京城里算一算,也没几个。
“加之,我曾从衙差口中得知,在我刚入狱的时候,玲珑阁的廖掌柜曾拜访过府尹大人。玲珑阁身后站着谁,京中许多人都清楚。如此串联一下,此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胤礽轻笑,目光中又多了两分欣赏。
“你比当年长进了不少。”
塔吉古丽失笑:“当年莽撞,幸亏遇到的是太子,才能脱困,否则……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前两年去周遭游历,见识了许多人事。后定居京师,开设医馆,救助数人,各种世态炎凉,艰险坎坷,算是遇了大半,总要长进一些的。”
她说完,站起身跪下,郑重一拜:“此拜,多谢太子救命之恩。”
“快起来吧,不用如此,吴格没想真让你死。就算没有孤,你也能走出牢房。”
塔吉古丽摇头未动,都是走出来,可两者是不一样的。这点她很清楚。而且她拜的不只是这一回,还有数年前那回。
塔吉古丽抬头看向胤礽,再行一拜:“此拜,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胤礽微微愣了下:“你说。”
塔吉古丽没有直接提出请求,而是道:“敢问太子为何救我?我思来想去,自己身上唯有两点可图。
“其一是药酒配方。但药酒再好,于太子而言,作用有限。您名下的铺子,玲珑阁、奇巧居、新华日化,哪一样不比药酒强?这点银钱,您恐怕看不上眼。
“所以,您想要的或许只有第二样,那就是我。”
言及至此,塔吉古丽语气中多了几分悲凉。
“民女……”她深吸了一口气,“民女愿服侍太子,但还请太子准许民女不入内院,不进东宫,仍旧居于医馆,行医治人。医馆内还有民女救助之人,她们皆已无家可归。若离了民女,只怕撑不了几日。还望太子成全!太子若有需要,民女可随传随到。”
她的声音颤抖着,却极力压制心内的不甘和不愿。她没办法反抗皇权,这是她能想到的在现有情形下,为自己争取的最大利益。用身体换取一定的自由。
说完,她颤颤巍巍伸手捏住腰间的环带,轻轻扯下,开始宽衣。
胤礽:!!!
“停!”
塔吉古丽的动作一顿。
胤礽揉着额头,“你说你思来想去,身上唯有两点可图。难道在你眼里,除了药酒与美貌,自己就真的再无其他长处了吗?”
塔吉古丽怔愣。
胤礽又问:“你来庄子上的时候,可曾参观过?”
塔吉古丽摇头:“小柱子公公带民女直接到此面见殿下,民女不敢多做停留,更不敢打探。”
胤礽站起身:“把衣服穿好,随孤来。”
塔吉古丽十分迷茫,惴惴不安跟在胤礽身后,穿过月亮门,至得一处宽敞庭院,院内晒着一排排的竹纸。
穿过庭院,走入室中,许多人忙碌着,有人在荡料入帘,有人在覆帘压纸。出此室,再往后走,数人在烧火熬煮浆汁。又转东面,则是透火焙干之处。
从院中而出,到另一院,一群人在负责印刷。
塔吉古丽探头瞄了一眼,是史记内容。
正当她迷茫不解之时,胤礽又将他带去前头学堂。不过此刻堂内空无一人,然而教室整洁,课桌上还摆放着学生们的书本笔墨,黑板上还有老师留下的课业释义。
胤礽走上讲台,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放入盒内。
塔吉古丽很是奇怪:“这是什么?”
胤礽晃了晃手中的粉笔,瞧了下黑板:“这个叫做黑板,看到上面的字了吗?就是用这个写的。我叫它粉笔。”
胤礽笑道:“今日下午是劳动课,学生们都不在,造纸印刷去了。庄内学堂的纸笔,包括书本,差不多都是他们自己造的。你若有兴趣,改日上文化课,倒是可以来陪她们听一两堂。”
造纸印刷?塔吉古丽猛然想起这一路走来,每一步工序虽都为工匠师傅主导,但身边都有几个学生帮忙。甚至,这些学生都是女子。
胤礽反复看出她的心思,言道:“这边是女子讲堂,自然都是女子。”
塔吉古丽看着桌上的讲义,再看黑板上的板书:“学的是史记经略?”
“是。”
塔吉古丽神色微动:“民间也有一些类似的女学堂,学的大多都是女四书。”
“别人学女四书,孤这里的孩子就要学女四书吗?”
塔吉古丽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胤礽。胤礽平静回视。塔吉古丽心头宛如被砸了一颗惊雷,溅起浪涛万千。
良久,她才缓缓回神:“太子!”
胤礽叹道:“四年前我对你无意,如今也一样。我救你,不是因为你的美貌,更未曾想过要将你收入东宫。我救你,因为你行医有道、善心助人;因为你教医馆诸人认字明理;更因为你在通过自身努力,试图教会她们独立,教会她们天助自助者。”
“天助自助者……天助自助者……”
塔吉古丽呢喃着,她望向胤礽,她不好奇胤礽如何知道她私底下所做之事。这位可是一国太子,只要他想,总有办法得知。
她惊讶与他的反应:“太子不觉得我那些话是离经叛道吗?”
“离经叛道?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他们是正,你就是离、是判?”
塔吉古丽双拳渐渐收紧。是啊,何为离经,何为正经?何为判道,何为正道?谁规定的!
胤礽坐下,待她情绪平复,才再度开口:“你助柳三娘良多,也教她良多,可惜你所想要她明白的道理,她一个都没记住。你想要她走的路,她一条也没选,甚至她还反咬了你一口,将你推入深渊。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救她吗?”
“大概会吧。”
说着大概,可眼神却是坚定的。
见胤礽不语,塔吉古丽问:“我让殿下失望了?”
胤礽摇头:“没有失望,反而很高兴。”
塔吉古丽当初能从温春手底下逃走,可见自有其心机手段。但她闯入车架之时未曾遮掩脂粉气,在被他发现后更为慌乱。如今眼瞧着,确实成长了不少。虽然她的能力有限,这份成长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在胤礽看来,智计手段皆可以学,胆识与气魄却很难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