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着小太监将蒲团拿过来垫在胤禛膝下,胤礽稍稍放了心。他的目光在小安子等人身上转悠了一圈,敛下神色。
此事疑窦重重,平日从未咬过人的雪团为何突然咬人?雪团身边十二个时辰跟着奴才照料,就是为了以防它闯祸。如此奴才怎会看着它咬人?而有奴才跟着,又怎会让它闯进胤禔院子里?奴才干什么去了?
这些问题胤礽来不及询问调查,如今最紧要的是想办法让胤禛脱身。不然以胤禛那个犟脾气,他真能一直跪下去。
胤礽转身进殿。殿内,康熙与胤禔皆在。胤禔头上还有一道明显破口的血痕。
对于殿外发生之事,两人心知肚明。康熙虽然生气责罚于胤禛,却也没想让儿子因此伤了身体,落下病根,因而即便怒火未消,也没有开口阻止,默许了下来。非但不觉得胤礽自作主张,反倒深觉门外的小太监没眼色。
六月的天气,青石板地上确实滚烫。胤禛到底年岁小,跪久了恐不好。他在气头上没考虑到,这些奴才居然也不为主子着想。亏得胤礽心思细。要不胤禛真因此留下根子可怎么办!
胤禔的想法就与康熙全然不同了。胤禛以下犯上,殴打兄长,汗阿玛不过是让他跪一跪,这还没跪多久呢,太子就急哄哄拿蒲团。那他额头上的破口算什么!然而康熙都没发话,他能怎么办?憋着!
胤礽先行见礼:“汗阿玛!”
康熙冷哼:“不是在读书吗?朕亲自去看你,让你歇一歇,你都不肯。怎么这会儿舍得放下书本了?胤禛才跪了两刻钟,你倒是消息灵通,来得够快!”
胤礽:怎么感觉语气里还有一股子怨念呢?跟女人娘们唧唧吃醋一样。为这么点事,至于吗?你一个帝王,能不能心胸豁达点!
但鉴于目前情况不对,胤礽很识时务地没有开怼,只说:“儿臣制定了作息时间表,每日安排了学习任务。今日任务已经做完了,本就是要休息的,倒与四弟的事不相干。
“儿臣谨记汗阿玛教诲,劳逸结合,万不敢因读书太狠伤了身子。儿臣若病了,还得汗阿玛操心,岂非不孝?”
听得如此,见他虽刻苦,却也知道分寸,康熙神色好了些,“来替胤禛求情?”
胤礽摇头:“汗阿玛,四弟殴打兄长,确实有错,儿臣不敢求情。”
又看向胤禔:“大哥的伤可请太医瞧过了?头可疼吗?要不要紧?雪团咬在哪里?孤听闻被猫狗抓伤咬伤需得做特殊处理,可用碱水清洗,还需用药。”
胤禔一一回答。康熙脸色越发好了。难得胤礽在殿外对胤禛关怀备至,此时也不忘过问胤禔的情况,上友兄长,下悌幼弟,康熙十分欣慰。
胤礽了解完情况,又跪了下来:“汗阿玛,此事儿臣已知晓原委。四弟以下犯上,殴打兄长,实属不该。汗阿玛责罚他在情在理。只是真要算起来,四弟会如此,也跟儿臣有关。儿臣难辞其咎。汗阿玛若要罚,便连儿臣一起罚了吧。”
还说不是求情!康熙一哼:“跟你有关?跟你有什么相干!”
“汗阿玛知道的,儿臣与四弟关系好。四弟幼时启蒙还是儿臣教的呢。这些年儿臣也与他说了许多道理。”
康熙气笑了:“你难道还教了他殴打兄长吗?”
“那倒是不曾。只不过儿臣曾对四弟说,身为皇子,宁可嚣张跋扈些,也不可软弱怯懦。若有人欺负他,不管对方是谁,直接打回去,不必顾忌。若真惹出乱子,我给他担着。就算我担不住,还有汗阿玛担着。
“彼时,草原诸部都在京城。不少亲王郡王台吉都带了子侄过来,这些个大少爷小王爷自幼生长在草原,一个个也都是被人捧着,无人敢忤逆的主。免不了有些人脾气大。儿臣恐弟弟们与他们碰上起冲突,故有此番交待。不只对四弟,对其他弟弟也都说了。”
康熙微微点头,这话倒是有理。试想一下,若他的儿子,有皇子这层身份在,仍旧遇事怕事,畏缩不前,他瞧着都嫌丢人。确实如胤礽所说,还不如嚣张跋扈些呢!
尤其那些个蒙古部盟,堂堂皇子,怎能让他们欺负了!真有冲突,就该直接打回去!惹出乱子怎么了?不论是内藩外藩,甚至准噶尔与和硕特,他还怕担不住吗?
等等!胤禛这回对上的是胤禔,不是蒙古草原诸部!
康熙瞪眼:“那些人同胤禔能一样吗?”
胤礽不慌不忙,继续说:“自然不一样。这又得说到另外一件事。汗阿玛可还记得温春联络唐十九的事?”
康熙奇了:“这跟温春又有什么干系?”
“当时四弟问我,若是温春不耐烦杀了唐十九,或者干脆把唐十九掳走严刑逼供怎么办。我说温春不敢。因为这里是京师,打狗还得看主人。”
打狗还得看主人。一句话让胤禔脸色骤变。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胤礽瞄了他一眼,低眉接着说:“四弟又问,若唐十九仗着我的势张扬霸道,横行无忌,旁人是不是也不敢出声,只能忍下,奈何不得唐十九?
“我说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唐十九不过一介布衣,无官无职,哪里就有这等本事能让京师众人退避。但他既然打上了我的标签,是我的人。那么就算有不妥,别人想要收拾,也该先报于我,由我亲自处置,而不是自行出手。
“当时我还笑着和他打比方,说这就好比养狗。狗咬了人,可告诉主人家,由主人家来打杀,这是对主人家的尊重。若主人家跋扈偏袒,不论是非,再寻他法也不迟。但如果未与主人家说明,直接越过主人家自行解决,便是落了主人家的脸面,没将主人家放在眼里。”
康熙一愣。胤禔双手颤抖,深吸了一口气,他拼命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太子这话是怪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对,没有顾及四弟的面子?”
不动声色将右手抬起,手掌外侧齿痕明显,可见正是雪团所咬。
在此之前,雪团再是爱宠,也只是个畜生。畜生伤了人,这人还是大阿哥,那它便该死。胤禔打杀它合情合理,是绝对没有错处的。平日里温顺的雪团为何突然伤人谁会关注呢?重要吗?不重要!因为不管原因是什么,咬了大阿哥,都该死!
不但胤禔这么觉得,皇上这么觉得,甚至德妃知道了也会这么觉得,满宫里的人都是这么想。
这就是价值观的不同。没有可辩性,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他人想法,只会徒劳无功,甚至惹来康熙不满。
因此胤礽避重就轻,跨过这个问题,不说雪团该不该死,反问该不该由胤禔直接打杀。
雪团就算该死,告诉胤禛,由胤禛亲自处置不行吗?何必当场摔死呢?胤禔若真顾虑兄弟情分,便不会想不到这点。他想都不想,随手处死了雪团,甚至都没去跟胤禛说一声,便是他的错漏之处!
当然胤礽也明白这点错漏并不能完全站住脚。他看向胤禔,笑着摇头:“大哥误会了。我当日万万没想到随口打的一个比方会一语成谶,在今日应验。大哥!我当日所说是寻常情况,与你而言,自是不可一概而论。
“雪团既伤了你,你杀便杀了。你若告诉四弟,四弟也会这么做的,万没有你受了伤,反而去袒护一个畜生的道理。”
胤禔:……
告诉胤禛也会杀,他偏要自己杀。这话说得!不还是他的错吗?
呵!好一个太子!他这些年竟没瞧出来,太子还有这么一张巧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汗阿玛,这也怪我,我打什么比方不好,偏拿养狗来说事。这下好了,四弟性子倔,有时候认死理,把那些话全记在心里当了真。让他误会了大哥。
“四弟毕竟年幼,很多我们知道的道理他未必明白。譬如比方是比方,事实是事实。对待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处事方法。
“再有一点,雪团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畜生。但在四弟眼里,非但不是畜生,甚至不仅仅是爱宠,还是陪伴他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汗阿玛的疼爱。”
康熙:???
胤礽眼珠一转,勾唇解释:“汗阿玛,四弟一岁时玩抓周,扯着皇贵妃衣服上的荷包不撒手,指着上头的刺绣喊狗狗,狗狗。彼时你还笑话他别的不认识,反倒先认识了这么个畜生。你嘴上虽嫌弃,转头却吩咐人去猫狗房挑了只体型娇小,性格温顺的□□好了送过去。”
此事时隔已久,当初康熙不过顺手为之,早就忘了。不但他,许多人都忘了。今日胤礽提起,康熙才恍然想起来,似乎是这么回事。如此说来,雪团还是他赐下的。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短短几番话,瞬间将局势挽了回来。
胤禔脸色阴沉。若雪团是康熙所赐,事情又有不同。
他总算知道胤礽方才为何要强调狗与主人了。非但是指摘他行为不妥之处,更是在铺垫。有这一层关系,雪团的主人便不仅仅只有胤禛,较真起来,康熙也是。而未曾告知,直接打杀雪团,伤的也不仅仅是胤禛的脸面,还有康熙的。
胤礽又道:“这也是四弟为什么一直宠着雪团,处处惯着它的原因。雪团对四弟而言,意义非凡。四弟并未亲眼瞧见雪团咬伤大哥,却亲眼瞧见雪团血淋淋躺在地上,这才激动过度,行事冲动了些。”
胤礽转身,朝胤禔拱手:“大哥,孤在这里替四弟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原谅他这回,可好?”
胤禔:……
我艹&%¥#……
若是胤禛前来道歉,胤禔当然可以给脸色,甚至不接受。偏偏胤礽替他赔礼。太子的赔礼,尤其还是跪着赔的。就算跪的不是他,而是上座的康熙,可如今礼对着的人是他啊!他能如何?他敢如何!
胤禔心梗!
“都是自家兄弟,你受了伤,四弟也受了伤。当然你是兄长,弟弟打你自该教训。他就是伤了,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你。但如今汗阿玛罚也罚了,孤便做个和事老,此事到此为止如何?万没有闹僵下去,为一只畜生伤了兄弟情分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