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元月,仿佛比往年更冷一些。
山海关沦陷的消息传到北平,立刻便让这座城市的气温又下降了几度,连太阳底下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以下。
入夜之后,越发寒冷,街上的路人们都行色匆匆,表情凝重。但相反的,北平各大戏院之中却都宾客爆满,上座率极高。
京城四大戏院里面常年都有上层人士包场占位,就算是人不到场,包厢座位都空着,也是普通北平人进不去的地方。而正阳门外大街的华乐园虽然比不上京城的四大戏院,但地处前门繁华地段,少不了一些老戏迷常驻此处。这时在戏台上演唱的曲目,正是梅兰芳大师改编的《凤还巢》,虽然没有华丽旖旎的唱词,但唱腔明快别致,剧情通俗易懂,非常受大众喜欢,也是华乐园经常会上演的曲目之一。
但此刻,却没有多少人的心思在台上扮相清丽脱俗的旦角身上,今晚来华乐园的没几个是真心过来听戏的,多数人都是在低声地讨论时局,斟酌日后的抉择。
在众人皆窃窃私语的二楼茶座,位于东南角的长条桌便显得十分突兀。这个可以坐四个人的桌子只坐着一个人,与周围的喧嚣仿佛割离开来,完全不在一个世界。
这位年轻男子穿着藏蓝色暗纹长袍,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相貌儒雅,五官俊秀,直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他一边喝着盖碗茶,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随着戏台上的唱曲敲打着桌面,陶醉地半眯着眼睛。
常来华乐园的戏迷们,都知道这位沈二少的名号。那张桌子虽然并不是这位少爷出钱包下来的,但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把那个位置保留给他。即使某天这位爷没来戏院,有人误坐了此处,也会有热心人告知,劝其换个位置。
这沈二少名叫沈君顾,谁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琉璃厂一带的店家几年前就曾经联合发过声明,指名道姓地拒绝这沈二少入店。这条声明虽说有店大欺客的嫌疑,但却瞬间让这沈二少在京城的圈子里名声大噪起来。这是要眼力多好的一位祖宗啊,让那些古玩店都像防贼一样防他。
时局动荡已久,在建立故宫博物院之前,皇宫里的东西已流出来不少。再加上各个家族被不肖子弟们偷着拿出来卖的珍品,古玩市场一片鱼龙混杂。一开始只不过是有人抱着试试的心情询问沈君顾,得到的答案却都颇为让人信服。而沈二少鉴定的规矩也很奇葩,他需要被鉴定物品价值的一成作为鉴定费,不管这个物件是真品还是赝品。
这种奇葩的规矩,一开始让许多人都望而却步,但却吸引了许多凑热闹的专门拿赝品去给他鉴定,反正赝品也没多少钱嘛!
沈二少是来者不拒,就算有人故意在一堆赝品中掺杂了一两件真品,也能被他的火眼金睛认出来,绝无半点差错。有人死皮赖脸地不交鉴定费?没什么大不了的,沈二少脾气这么好,又怎么会跟人计较呢?不过下次再装没事人一样过来?对不起您呐,沈二少号称过目不忘,绝没有下一次的便宜可以占了。
慢慢的,这沈二少在京城的圈子里便有了口碑,想要鉴定古董?那么来华乐园蹲点肯定能找到人。有买家甚至主动要求卖家来找沈二少鉴定之后才肯购买,久而久之,华乐园这张桌子,便成了沈二少的专属位置。
今晚的沈二少尤为清闲,往日至少会有几拨人来打扰他听戏,今晚却让他几乎一字不落地把整场《凤还巢》都听完。在那旦角唱到“倘若是苦用功力图上进,也能够功名就平步青云”时,还破天荒地鼓了掌叫了声好。
这一嗓子把周围的客人们都惊到了,下意识地看向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旦角。看身段听声音并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名家,有更谨慎的翻出戏牌子扫了眼今天的曲目,发现写的也只是普通的伶人艺名。但也许是沈二少的捧场,把心思稍微放在台上的客人们,便也觉得那旦角唱得很到位,眼神和五官也出挑得很,掌声和叫好声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这《凤还巢》讲的是程家两名小姐,姐姐丑陋粗鄙,妹妹貌美如花。姐姐看中了父亲给妹妹选的如意郎君,千方百计想以身代之。中间发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糗事,当然最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圆满结局。这出轻松写意的戏剧,在场所有人都听过数次,剧情也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但本来抱着随意听两句的客人们,却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扮演程家妹妹的旦角所吸引。那一举手一投足的优雅,那顾盼生辉的眉目传情,唱腔清丽动人,让人暂且忘却了现实中的忧愁,因其忧伤而焦虑,因其欢笑而展颜。
一共十七场的戏,好像没多久就落了幕,华乐园中爆出了如雷般的掌声,还有人翻着戏牌子,对着今天的角色名,疑惑着今天那名不见经传的兰芝怎么演得这么好,平日里听也就普普通通嘛。
只是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出戏是热热闹闹的刀马旦戏《穆柯寨》,华乐园的气氛一下子被炒热了。不过听了听又觉得唱功比之前那名旦角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慢慢的客人们又收回心神聊天。只是这次因为刀马旦的配乐锣鼓喧天,客人们聊天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沈二少还是自斟自饮地一人占据着一张长条桌,过了没多久,一名穿着中山装的帅气男子便在他身边落座。附近的几位客人用眼角余光瞥了两眼,均惊叹于那名年轻男子俊秀精致的五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
当然,沈二少的相貌也与其不相上下,只是沈二少周身有股说不出的纨绔子弟范儿,坐没坐相站没站样,整个人瘫在椅子里,时不时还叼着一根烟斗吸两口,说话还阴阳怪气的,很难让人一照面就产生好感。而这名年轻男子一身利落的中山装,身姿笔挺,只是扫到个侧面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啧,程大少这一亮相,果真魅力无穷啊!”沈君顾喝了口茶,咂吧了两下嘴,“切,这都一月份了,还给我泡去年的明前龙井。”
程尧却是等不及茶博士给他沏茶,夺过沈君顾的杯子仰头便一饮而尽,一抹嘴感叹道:“渴坏我了。”
“听出来了,最后几句唱得都差点破腔,不是说好了只上去唱五六场戏过过瘾的吗?被人一捧就不知道北了?”沈君顾轻哼一声,用烟斗敲了敲茶杯,茶博士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般,迅速地站在了桌边,给他满上了一杯茶,再给程尧添了一碗新茶。
茶博士认人的眼力也不差,自然认出这位穿着中山装的帅气男子正是程家大少,态度十分殷勤谄媚。程家的老爷子在北平行政院身处高位,程尧是程家的独苗苗,在北平几乎可以横着走。但这位程大少却嗜好看戏演戏,不用说,方才肯定又是戏瘾犯了,顶替了兰芝上去唱了全场。
新倒的茶滚烫,程尧并未拿起来喝,而是摸了摸刚卸了妆的脸颊,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快去洗干净吧,铅粉让人老得快呢!”沈君顾虽然喜欢看戏,但却不理解好友为何喜欢唱戏,总是习惯性地刺他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