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扯了扯唇,露出一个哭般的笑,淡淡道,“那是因为几年前,我不过是个富贵的闲人。”他一把将那画揉作一团,凑到油灯上烧了,定定地望着宣纸在火中化为朵朵飞灰,方才呼了口气,如往常般闲适道,“以后别老上南家走动了,娘娘可不比那一等没天亮的混账老王八蛋阉狗们,很懂得韬光隐晦的道理。呵……承蒙她的看重,咱们只静等着就是了。”
饶是她也并非是那一等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沈氏仍然被丈夫的狂态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惊魂甫定,不由得就问道,“静等着什么事儿?”
在油灯下,唐寅陷在阴影中的半边脸,显得有些阴森,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之中有着畅快,有着期盼,也有着深深的无奈。
“唐寅那儿,你姐夫已经给你带到话了。”一位眼儿大大,脸儿圆圆的青年贵妇,微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白皙纤指优雅地捻起了微黄透明的豌豆黄,随手掰下一小块起身送到了廊下的雀笼前,欲给不给的,惹得笼中的画眉上下跳动,叫个不休。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但京城的午后依然懊热,这位贵妇穿着大红织金飞云绢衣,浑身上下,不过是手上一对金镯子,头上一把金玉三事罢了,而她身后斜靠着的少妇,更是穿戴得简洁,不过是蓝闪红喜相逢过肩龙袍罢了,事实上,从这衣裳的大小来看,显然并非是这位少妇的尺寸,她可以算得上衣冠不整了,甚而头也梳的如男子一般,手上不过戴了个珊瑚戒指,要不是微微凸出的肚子暗示了她的性别,这样走出去,谁都会将她当成一个连衣裳都不愿好好穿的惫懒无赖。
“带到就好。”夏皇后乐琰懒懒地道,打了个呵欠,眯起了猫儿般的大眼,“唉,自从怀了身子,我这一天恨不得能睡上十多个时辰——杨家那里,联络得怎么样了。”
南夫人乐瑜神色微黯,有些不安地握起
95、夏乐琰的狂
了拳头,才低声道,“正声说要摆酒为他接风,但被杨介夫婉拒了。”
乐琰微微叹了口气,长指甲漫不经心地划拉着细腻的青花瓷杯面,慢慢道,“这女人想干政,怎么就这么难呢?我又不是要作奸犯科……看来,杨先生心里的顾忌,还是不少。”
乐瑜略带犹豫地打量了下她的表情,方才略带一丝辩解意味地道,“其实杨介夫也不算是毫无来由,毕竟杨慎是快科考的人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总不好在这时候闹出什么岔子,误了儿子的前程么。”
乐琰望了她一眼,轻笑道,“这是他对姐夫说的?不过托词罢了,归根到底,还是不看好我这边,觉得跟着我会失势,或者是失了圣心——你别看唐学士现在老老实实的,不过是因为他无路可走了,杨廷和有陛下做靠山,不会那么容易就跟我混的。”
乐瑜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自从太祖爷开朝历代以来,国朝的皇后从来就没有干政的,就算是周贵妃,也不过是在时势所迫下站到了风口浪尖而已,那也只是在皇帝的继承人问题上发话,对于国朝的具体政务,她可从来没管过。可以说乐琰现在在谋求的东西,可要比刘瑾所谋求的更大逆不道,她不但要扳倒形同皇帝私人秘书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还要在朝堂中寻找自己的喉舌,掌握情报机关的领导权,谋求与未来权臣的合作——如果她的丈夫不是朱厚照,那么可以说她所要做的事,并没有一丝一毫成功的希望,而就算是性格散漫、叛逆不羁的小皇帝,也小心翼翼地限制着她的权力。为了让她能够在与刘瑾的斗争中不落在绝对下风,他给了乐琰锦衣卫,但把手伸进朝堂里——唐寅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受了她的大恩,尚且是这样不情愿地投靠过来,更别说是自以为前程似锦的杨廷和了,他不愿意招惹上乐琰,也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这样的道理连乐瑜都能想明白,还有谁是想不明白的?乐琰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手按上腹部,感受着那里头几不可查的脉动,在心中道,“儿子啊,娘真是谢谢你了,若不是有你,哪能翻盘?”再睁开眼时,已是调整了神色,作出感激的样子轻声道,“姐姐、姐夫的情谊,我是不会忘的。”
沈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上前细看时,只见这画的是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正在波头艰难前行,舟上渔翁做仰天茫然状,画者那迷茫愤懑的心情,一览无遗,不禁语塞,半晌才由衷赞道,“夫君近年来流传出来的画作,多半都是工笔,这样的写意,真难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