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
他娘道:“说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没说。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
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
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里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还当是哪里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
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条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
但染坊里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请进后院,一径掠过那一场染缸,又掠过一场晒布,请进后堂,因问:“这个时辰,您老爷吃过午饭没有?”
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还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里用左手拍着袍子。
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里传了一席过来。
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还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这就来了。”
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个买卖人呐,我这里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过来了。”
说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这两个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顶叫我看不上。”
“二姐夫祖上难道就不是生意人?怎么对我们做买卖的成见就这样大?”胡老爷笑着落席,先替他斟酒,又忍不住咂舌,“啧,二姐夫瞧着是不像买卖人家出身的,像官家老爷。瞧,如今果然不就培植出个榜眼儿子嚜,这就是我不能比的。”
安老爷提着眉眼扫量他,尽管自己早落魄了,也还是看胡老爷这样的看不起,“少跟我口蜜腹剑,你们胡家人嘴里说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说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我儿与妙真的婚事。”
“不是使人传话到府上五月坐下来商量么,二姐夫这是等不及了?”
安老爷尽管也是商户出身,却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厌烦这些生意人笑呵呵的嘴脸。他懒得迂回周旋,搁下箸儿直言道:“我看没这个必要了,这桩婚事,作废。”
虽然有所预料,还是惊了胡老爷一下。也把箸儿搁下来,两手撑在膝上歪着一双笑眼,“说作废就作废?如今大姐夫被收押南京,二姐夫马上就要作废亲事,不怕外头人说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所以我才来找你周全。”
安老爷一壁起身徐徐走到榻上,一壁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桩亲事我本就不中意,你们胡家的女人有什么毛病你不清楚?我可以不嫌亲家门第不好,可是要娶个发疯的儿媳妇,你难道喜欢?更何况,这是胎里的病,往后香火延续,大有可能也患这病,我不想我们安家永无宁日。”
胡老爷在罩门里头慢慢掉身望着他,还是那副笑脸,只是眼色冷了几分。他憋着句疑问许多年,此刻心里倒有了个肯定的答案。有了答案,也不必去问,横竖那笔旧账业已结清许多年了。
安老爷呷了口茶,歪下眼来睇他,也猜到他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什么话。一定是对他二姐姐的死始终心存疑惑,不过就算他问出口,安老爷也是不怕的,早已花钱消了灾。
他左手慢条条搁下茶碗,“我知道尤家给妙真预备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眼馋。我是不稀罕,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好财,否则当年你二姐姐死后,也不会将她那笔嫁妆私下退还给你。”
一席话说得胡老爷脸色微变,有一丝愧疚浮上头上。那年二姐姐摔下山崖,谁都认为是个意外,只有他存着怀疑。本来可以将这点怀疑禀告官府彻查,但犹豫之际,是安老爷背着人将二姐姐出嫁时带去的大笔嫁妆退回给他。
拿人钱财,毕竟手短,再要说也说不成了,因此都当那是场意外,无人再去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