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等着北狄如今的首领,唤作努尔赤的,率领大堆人马,骑着高头大马从正阳门进入时,瞧见的是远比旧日李成忠帅众而入时,更为萧条寂静的城池。
他不由拉住马缰,左右扫视了一回,见着寒风萧瑟,卷着细碎的黄叶尘土,漫过满城,却却无半点人声,倒似是一座空城,不免添了几分诧异,因回头叫来前头的降臣里,难得曾为前朝大员的贾雨村,因用马鞭子指着城内,问道:“贾大人,这京城怎得这般萧条?”
贾雨村才干出众,敏捷善察,从听到声儿起,便猜出他要问的话,因也从容不迫,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方笑道:“大王自然知道,那李成忠原是个农民出身的贼子,原不知文武,不过裹挟了些乱民,又趁着势起,方有了前头那般声势,实不知官绅两字的要紧——前头拷晌,听得说有数千之众被拷杀,连着各户人家,少说也有一万多的人家受累。
这些人家,自然不能都是豪富之辈,却必也有些家业,论来自是京城里中等往上的人家。这些人家,又有姻亲仆役人等,却是牵一丝动全身的,涉及的人家,论来十二三万,且还算少的。这一遭人头杀下去,京城里哪里还有什么光彩?
这且是一个。后头李成忠离去,且又杀了一批人。待他去了,逃难的人再去一些,京中强梁遍地,劫杀无算,又再去了一些。余下的人经了这些事,一发紧守家门,不敢出去。几件合在一处,这京城再是富贵繁华,再是人口稠密,便譬如一株大树,一日日砍去枝叶,自也不免萧条下去。”
他这些话,故意说得详细又直白,以免生事。
谁知那努尔赤听了后,反倒目光闪了闪,因抚须点了点头,扬眉道:“你倒是有心,话回得明白。只是我虽算是蛮夷一流,倒也心慕中原,也是自小读书,知道圣人之理的。你只管照常说话,也就是了。”
贾雨村听得,心中越发欢喜,忙躬身下拜,应承下来。
他宦海浮沉许多年,历练老成。虽于这北狄不甚了了,却凭着人情练达四个字,自能领悟人心:这北狄小族,不论打秋风,或是真个逐鹿中原,却须倚仗他们这些中原人物。是以,他虽知这努尔赤自能汉文,乃至能自上表章的,也可以展示展示,以明自己甘愿投降,尽心竭力之意。
而这努尔赤如此说,自然也是看出他的心思,原意接纳投诚。
既有这个在,两人上下一望,心中自也明了,便不再多说旁话。努尔赤点一点头,又叫人牵了一匹马来,命贾雨村随后跟着,便领着大队人马,犹如一团乌云压顶而来,渐次汇入京师。
因如今京师无人料理,这些北狄的人马,一路越过官道,直闯入皇城里,竟如入无人之境,十分顺当。
这皇城,原为三代王朝帝都,自是壮丽煊赫,金碧辉煌。虽是骑高头大马,努尔赤仰头一望,犹自觉得满眼的朱强碧瓦,直能压住半边天际,犹如天宫仙台一般,直能压得人犹如蝼蚁一般。
他都如此,旁边跟缀的北狄部落人等,自然人人目眩神迷,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及等回过神来,他们再看这雄浑壮丽的宫廷时,便红了眼——这等地方,这等的富贵,怕是黄金打造也不为过!今番不费气力得了来,又能沾得多少好处?
上下人等,虽不敢做声,但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一呼一吸之间,简直能卷起大风来。
几个投降的文臣,到底都是科举起身,再不然,也离着京师不远,多少都见识过这煊赫皇城。虽到了这里,也有几分震慑,却总不如北狄这些没见识的蛮夷,自能稳得住,反倒瞧着这些人面红眼赤的,心中暗暗嘲笑几声,且去了这些时日被看押的不忿。
独有贾雨村等二三个人,瞧着这般情势,心底倒是打了个突。
他们降了这北狄,一则是无路可逃,为了保全自身,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有五六分,是瞧着如今北狄势大,那努尔赤领军行事,又颇有章法,竟倒有些成大事的模样,不免也生了些从龙之念。
也是因此,这一路,他们循规蹈矩之余,也是日日查看探问,又相互递交流,原已是渐渐动了心,也预备了些谏言,且要劝说着努尔赤。
只恨头一件,那李严不肯听从,拒不投降。后面入了京城,原说着必要做出经略的模样,许是能从此拿住大义,渐次料理事项,但看着这些人的模样,他们不免也有些色变。
几人如此,那边努尔赤自然也有所觉,当即回头望了一眼,高声喝道:“自入这城内,不许肆意劫掠,胡乱行事!再要有谁敢不听军令,立斩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