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斟酌着言语,提了这一阵的事体,里头薛蝌生子百日宴请一件,虽是粗略带过,却终究提了两句。
梅嘉鸿便有些不自在,这一桩事,他当时是瞧着薛宝琴越加冷淡,言语有了嫌隙,方使性折腾出来的。后面到了薛家,他便有些后悔,及等见过薛蝌等人,见着他们多有询问宝琴,神色言谈也不如旧日热切,心里已然隐隐有所觉,只是面上不肯认,仍旧淡淡的。
却料不得,那边薛宝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几日的光景,径自回娘家小住,又坦坦荡荡提了合离一件事。
当时听得这个,梅嘉鸿便是呆立当场,眼瞧着众人去了,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更不能料理回转。就是现在,想起当时种种,他心里仍旧有些怔忪难明:这薛家经真个要合离?那当初,他们作甚么必要嫁女过来?还有宝琴,她旧年那些曲意婉转,竟都改过了不成?
思及此处,梅嘉鸿真真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那边梅翰林却是个官海浮沉,有经历心胸的,一听妻儿如此言语,又是这么个形容,登时便猜出七八分来,由不得须发怒张,面皮发赤,猛地一锤桌案:
“我倒是好福气,娶了这么个夫人,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要辱没咱们梅家的名声!是,这薛家说是官,说是世家之后,到底沾着一个商字,不免有些铜臭。可那也是咱们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正经娶进门的媳妇,立规矩是一回事,立意要羞辱人乃至他娘家,又算什么意思?我们家须不是那等糊涂肚肠,娶儿媳,结姻亲,倒是要做仇人来!”
这一通呵斥,说得梅夫人并梅嘉鸿都涨红了脸,呐呐着垂下头听训。
及等梅翰林发作完了,梅夫人方叹了一口气:“是我糊涂,只不肯理论这个媳妇儿,倒是忘了正经的道理。可如今已是到了这地步,又该如何是好?”
梅翰林原知道她的性情为人,听了这话,不过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双老眼却盯着儿子:“你母亲是个什么人,我是深知的,怠慢冷淡倒是有的,若说有意羞辱,怕是多半落在你身上——现今我也不问这些旧事,只问你后头怎么区处?”
梅嘉鸿面颊通红,紧紧抿着的双唇却透出些苍白。
他因家世清贵,自己又颇有才学,勤勉读书,早已进,虽在京城这地界,可他瞧着勋贵这一流深觉朱门纨绔,不以为意,瞧着高官显爵,又有一腔肉食者鄙的念头,这数年光景渐渐养出个自命不凡的性情来。
如今忽得被父亲这般呵斥,又是直指他的无能处,他岂能应承,可要是现驳回,一是父亲的威信,二是实情如此,又实是不能,当下里,只能垂头领训,心里却是一万个不自在。
这梅翰林原是老于世道的,又是父子,常自教训他,岂能看不出来,当即又呵斥了几句,方渐渐收拢回来,因沉着脸道:“事已至此,如今多说也是无益,倒是趁早料理了事体为先。如今那薛家长辈里,于京中虽只一个大夫人,到底有姻亲世交的,我自去寻人拜访,从中说合此事。你们也趁早改过,过去拜会,且将这误会说开了,两家自有姻亲,总能回转过来。”
这话一出,梅夫人倒还罢了,不过脸面上略有些不自在,梅嘉鸿却实是有些过意不去,只是眼见着父母为自己如此,且这一桩婚事若果然合离做罢,他原有兄弟姊妹的,必也有所连累。是以,他沉默了半日,终究低下头领命了。
然而,薛家却是料不得他们如此的。
何况薛蟠、薛蝌为人,待自家姊妹本就亲厚,早积累了许多恼恨,这时候梅家过来,虽是赔礼说合的,到底也有些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杂话混在其内。
他们听了,岂有不恼的,休说薛蟠,就是薛蝌也忍耐不得。及等梅夫人被薛姨妈邀到里头说话,他们原要照应梅嘉鸿的。
谁知走出大厅,什么酒菜照应没有,薛蟠伸手便给了梅嘉鸿一拳。薛蟠一见,也是顺势下脚,竟也踹了几下,倒把个梅嘉鸿打得跌坐在地,犹自不能回神。
还是旁边的仆役人等瞧着不对,忙拥簇上来拦阻,方才将两边拦下。薛蟠犹自叫嚷:“敢欺负妹妹,今儿不把他打成个烂羊头,我就不是他薛大爷!”
他本就是个莽撞的脾性,说是怎么样,便要怎么样,如今挣扎着面皮紫涨,青筋暴起,旁的仆役人都倒都有些发虚,不由得手脚绵软了些,倒差点被挣脱出去。
幸而薛蝌倒是个文雅知礼,秉性沉稳的,前头气不过一拳下去,这会子打了两下,又被人拦阻,也渐次回转过来,因见薛蟠如此,忙上前来拦下他,自己却冷着脸对仆役道:“扶梅公子回去,使他们家的人带走。他们家虽不仁不义,我们家却不能落到他们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