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霍然望向他,声音也有些冷意:“怎么尽心尽力?读书举业,经济仕途,图个荣耀显达?”说到这里,不等瑞哥言语,他便先喝道:“饵名钓禄,不过是做些禄蠹国贼罢了。”
他本就对瑞哥开蒙读书,并无半点旁话,也多有照应开解,诠释其意的。谁知后面那西席见瑞哥聪敏勤勉,进展极佳,倒动了□□出个神童的念想,渐次捡了些举业的东西,有意早就教导。
宝玉虽是生在富贵繁华中,诗书杂文也是喜欢的,却深厌这些时文八股一类的东西,见着这些张口说过两三回,却都被瑞哥驳了回去。
要不是碍于黛玉,他早就有些话头要说了。饶是如此,从此之后,他也懒怠与瑞哥说诗词,道经义,不过与家中兄弟一般相待了。
因此,这时瑞哥说着尽心尽力,神色又肖似当时驳回的样子,他不由触动心肠,当即焦躁起来。
然而,瑞哥见他这样,非但没有惊着半点,反而有些感叹:这位表兄原是个聪敏不过的人,不过这一句话,就隐隐觉出意头来。这样的敏锐,偏又要做个愚笨的,只想着安荣富贵,花团锦簇,全不知一朝风雨扫来,再要后悔也是不能的。
他这么想着,那里宝玉已是又道:“我是个糊涂人,不识得这些个东西,没得倒玷污了你……”
话还没说完,瑞哥已是截口道:“二哥哥以为我父亲又如何?”
宝玉一怔,正待说话,瑞哥已是接着将林如海临终前数月所作所为,粗略道来,又紧着问道:“父亲也是从科举出身,旧年所作所为,我虽不知,但自我承嗣后,一应事项都是经过眼耳的,并无半点虚假。二哥哥以为,父亲这也是饵名钓禄,不过是个禄蠹国贼?”
“自然不是。”宝玉不及多想,先矢口否认,才品一品所听所闻,又有些怅然:“姑父辅国治民,鞠躬尽瘁,原也是能臣。只是,这样的人,现在天底下又有多少?”
“淤泥之中,也有青莲。”瑞哥半点不让,淡淡道:“这科举进业,不过是考其文章,究竟如何,恩出于上,自有裁夺的。便如四书五经,志士仁人观其大,奸佞小人观其晦,良莠不齐也是常情。二哥哥厌恶他们八股时文,何不尽心尽力,扶正根本?只说两句话,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话,原是旧日瑞哥驳回宝玉后,心里还有些耿耿,紫鹃便悄悄劝慰说与他的。他那时候就深以为然,这时再说与宝玉,又添了几句自己的体味:“并非我拿话堵二哥哥,让你我之间平白生出许多嫌隙。只是这世间瞬息万变,未必有永保太平的时候。旁的不说,只单单看一看我,二哥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到这里,瑞哥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本是孩童的面庞,这一声里的深沉原应该有些诡异,但他素性沉稳,这一声叹息反倒有些异样的深刻。
宝玉摇了摇头,正待说话。这时候袭人走了进来,一手托着漆盘,一面笑着道:“哥儿这是怎么了?我听着怎么像是在叹气?”说着,她便将上头两碟细点搁在床边矮几上,又收了茶盏,重新倒了新鲜热茶来:“这一起懒货,说一声就巴巴着顽去了,茶也不管,点心也不顾的,没得怠慢了哥儿。”
她笑容可掬,说了一阵话,恰如一缕清风吹过,两人都不由放松了些。
宝玉笑着道:“我们说些闲话,倒也没妨碍。原用不着她们,你也不必叫,我们也自自在在的,两厢里岂不好?”
袭人听了,往他面上看了两眼,又瞅了瑞哥,心里暗暗有些疑惑:话虽这样,但看这样子倒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瑞哥儿性情虽好,向来随和的,但我们这一位爷,一时半会恼了,也就恼了,多有不饶人的。虽说有林姑娘夹在里头,大约不会怎么着,也须留意些。
因而,哪怕宝玉拿话这么说,袭人也听着出去了,却是刻意脚步放缓,留神听了两句话。
那却是瑞哥所言:“二哥哥也知道,我生来不幸,父母早亡,兄长也并无友悌之心……”袭人听到这里,倒松了一口气,暗想:原是说这个,怪道先前那么个模样儿,后头二爷又打发了我们。这样的体己话,是不好随意使人听着的。
想到这里,袭人放下心中计较,脚步轻快,立时走了出去。
那边瑞哥却已细细描述生母旧事:“我生母原也是书香门第的出身,只是外祖父母中年所生,及等八岁后,倒都是长兄抚育长的。兄妹情深,不消多提,她原也不过等着兄长与她择一门好亲,而后夫妻同心,不求大富大贵,有个平安顺遂,也就是了。可这等念想,却因兄长病重,须得好药吊命,一朝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