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虽说自幼进京,可除了偶尔随贾母去家庙外,竟从不得机会一览京师盛况。此时得了机会,从西大街走到崇文门,一路都是张灯结彩,各色绢制的、纸制的,甚至还有玻璃和玳瑁制的花灯,上绘吉祥如意纹或婀娜美人图,煞是好看。还有一样走马灯最合黛玉心意,灯转马跃,意趣横生
等天黑的透了,就有成群结对的游龙、舞狮或摇摆或翻腾地走过来,众人都挤到一边看。还有踩着高跷的男女,都带着大娃娃面具,手里甩着绢扇或手帕,显得古怪又好玩儿。间或有杂耍队经过,对着天空猛地喷出一团火,引得看客们连连尖声叫好。
文湙几个眼都不敢错一下,生怕自家花儿一样的姑娘叫挤不见了。
几个小姑娘在前头笑笑闹闹,间或买些廉价有趣的小饰品或身着大红袍子的喜庆彩绘泥塑,连遇着的各色小点摊子也想去尝一口。奈何跟着的婆子们苦口劝着,也只好作罢。
待得姑娘们走得累了,停在人少的地方歇歇脚,却见不远灯火阑珊有个算卦摊子,支着的幌子上写着:我算天算神仙算,汤圆月圆人团圆。
“这个对联看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啊!”顾舒庭摸着下巴沉思道。
顾舒嘉翻了个白眼儿,十分乐于拆自家哥哥的台,道:“这一看就是字面工整意思却不对,汤圆是圆的没错,可什么汤能是圆的,还用想哪里不对?”
懒得理会妹妹的抬杠,顾舒庭跑上去问道:“先生,你这对联写得不对啊,要不我们替你改改吧。不然这大过年的,影响生意多不好啊。”
谁知人家不领情,嫌弃道:“去去去,你个毛小子知道什么?我已经接了
十来波客人了,等会儿表演的队伍过去了,还有人来,你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地挡着我做生意。”
这就叫人不解了,写个对子都写不工整,还有人信他能算命?
这算命的见他好心,便也教他一教:“年轻人,有时候对的事儿不一定就是合适的事儿。你看今晚,万家灯火同乐,有几个人是真想来听我说他们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事儿呢。来我这儿,不过是为了听几句吉祥话来的,图个吉利。这些话有我说出来,就比别人随口奉承的要中听得多了。”
对的事儿不一定是合适的事儿,这话听得他心下咯噔一声,望向文湙。
当年义忠亲王宫变失败后,陛下忙着收拾残局走不开,太上皇便嘱咐先懿德太子遗孤明德郡王带兵往各王府查看情况。谁知他不知犯了什么牛性儿,走到陛下潜邸时,觉着要是陛下失了子嗣,继承大统的事儿便会先放下,如此他就有了机会。
恰好顾舒庭也拉着文湙过来探望姑母,正撞见。当时寡不敌众,文湙见机一把掳了明德郡王。他本只想胁迫他退出王府,谁知他自知罪犯滔天,竟就着文湙胁迫他的刀子一把抹了脖子。
即使文湙没做错,明德郡王也不是他有意杀的。可先太子遗孤毕竟是死在他手里了,这要是让当时正因义忠谋反而暴怒的太上皇知道,文湙一个小小七品翰林竟敢杀他孙子,不管什么原因,他都必死无疑。
还好皇后娘娘当机立断,封了所有人的口,又上报太上皇,郡王是由义忠余孽所杀。
此事就此抹平。
文湙当时是顾舒庭拉着去的,惹了这么一通事儿,从龙之功不能表不说,脑袋还给别裤腰带上了。因此顾舒庭乃至整个顾家,都对文湙怀抱着愧意。
见顾舒庭望过来,文湙便知他在想什么。
可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可能预见后事,怎么能怪他。再说,他虽不能明着得封赏,可这些年顾家及陛下对他都是照顾有加。不然光凭青州一战,怎么可能就有侯爵之位。当初赏爵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反对,陛下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的。
再说了,只要太上皇他老人家一不在了,就再不会有人追究这件事。
文湙笑着揽过他的肩膀,道:“识时务者虽为俊杰,可合适的事有时
候却不一定是对的。大丈夫立于世,自当持心以正,行向大道。怎能一味斟酌利弊,曲迎时事?若世人都光想着谄媚讨好,岂不任由礼乐崩坏,社稷动荡?”
那算命的笑道:“你这小娃娃还有些见识,山中有直树,世上有直人,世人多阿谀奉承之辈,总要有人敢在不适合的时候做些对的事。不过我在就这儿摆个摊子卖些好话,他们听得身心舒畅,我也能顺便得些钱财糊口。这一不毁人前程,二不作奸犯科,所以我这既是合适的事儿,也是对的事儿。”
文湙、顾舒庭均拱手受教。
从卦摊儿离开后,黛玉便心事重重。适才顾家哥哥看着哥哥的神色明显是愧疚,他们都不是什么婆妈的人,能让他还觉着愧疚的必然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