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听说了!”霍小世子十分不见外地凑了上来,头一句便对她讲自己得到的消息,“小林相公慧剑断痴情,绣楼花魁魂归离恨天!”
黛玉听得眼角一跳,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你说什么?她……她死了?”
“死是还没死,不过也就剩一口气了。”霍小世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手中折扇轻轻敲在她肩膀上,“你也忒是心狠,霞娘待人从不假辞色的,偏就认定了你一个,你这么热剌剌地将她一抛,她还有活路么?说是今日你去后就病倒了,已经请了两个大夫看过,都说不中用了。”
“哦……”黛玉暗中放下心来,便拖了一个长声,自己也用折扇一下下拍着手心,半晌方道,“是我无缘罢了。”
霍小世子侧过头来,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先前也看错了,只当你是个绵软性子的雏儿,想不到你外软内硬。——你真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她死她的,与我什么相干?”黛玉先硬挺着倔了一句,停一停,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去,向我父母苦苦哀求,谁知只挨了一顿家法,险险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我待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霍小世子一下子就换成了同情的神色,咳嗽一声,才道:“罢了罢了,不提她,不提她!你被你爹揍了?怎么样,好了没有?我跟你说我挨揍是内行的,赶明儿给你个药膏……”
黛玉只作没精打采,听着他在耳边絮絮烦话,又是照常闹了一晚方回。
自此她只隔三岔五才到酒楼一次,霍小世子体谅她伤情,也不计较,只和她讲一些风花雪月,并不提起霞娘之事。但黛玉自派了倩语思云二人轮流去秦淮河畔打探,只听说那霞娘的病越来越重,渐渐地不进饮食,只是拖日子罢了。
其间却又出了一段故事,说是绣楼后巷一个值夜的更夫,早已对霞娘倾心,只囿着身份不得一亲芳泽。那日小林相公当面与霞娘断情,他还出来斥责过的。又说他听了霞娘重病之事,就日日在楼外求告请见,鸨母后来见霞娘人事不知,的确是不中用了,也就允了他来看。那更夫倒是老实,并不上前狎昵,却日日为霞娘梳头洗脸,后来连喂水喂药的事也替丫头们做了,且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如今人人都说他是个仗义的情种。
黛玉自知是那日当面斥了宝玉之后,他心中有愧,又兼不晓得自己和湘云定的计策,只道湘云是真的不行了,所以为她尽一尽心。以此看来,此人虽懦弱无能,心地却善,也不枉了自己和他知己一场,情牵十年。
又转念想,当初定计时没想到有宝玉出来,如今不如着落在他身上,反而做得更加周密些。因去叫了桑宁来,吩咐他如此这般,只待相约之日发动。
宝玉这边对她们安排一点不知,只想到湘云一生命运不偶,心中悲戚,只盼能安安生生地将她送走,也不枉了昔日情义了。这一日刚照顾了湘云一番,浑浑噩噩出了大门,忽然被一人拉到街旁角落里,并塞给了他一包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多半便是银子。
他又是愕然,又是惊惶,眼睛却尖,已认出对面的人正是那小林相公的车夫。只听那车夫说是小林相公念在与他同病相怜,烦劳他代自己送霞娘最后一程。
要是昔日的宝玉,说不定当场把银子一摔就走,但他已困苦了几年,意气消磨,又觉得对方也有些善意,当下点头答应,心里就有了个计较。
又过不几日,湘云果是安安静静地殁了。宝玉早有预料,一直守在她身边,抚尸痛哭一场,见楼里人还要来收殓,便向那鸨母提出,一应发丧之事都由自己料理,就是扶棺出城,并寻墓地掩埋之事,也都有自己一人尽够了。鸨母失了这棵摇钱树,心中失落,哪里还计较许多?便一口答应下来。
宝玉便取出那小林相公所赠的银子,只说是自己苦苦积攒的,原想为霞娘赎身,此时也不作他用,就给霞娘好好发送了便罢。众人果不生疑,反赞他是真有情有义的人。里外忙了半日,秦淮河上的乐女照例是不停灵的,当下宝玉一身素白,扶棺出门。
此时他心里空落落的,连悲伤之情都寻不到了,只是一一回想起离自己远去的一众女儿,不觉感慨天道无情。糊里糊涂之间并不知走向了哪里,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驮棺的马车已停,眼前是一条尽头路,前后再无别人跟随。
只见路旁一扇黑漆角门“吱呀”一声开了,当先出来的人正是那小林相公的车夫名叫桑宁的,又领着四个人,赶的赶,抬的抬,把棺木径自移进门去,却把马车赶到旁边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