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逃婚。
很好,她已经跟那个男人有婚约了。
唐天远气得心口疼。
黄瓜镇定地给少爷包扎伤口,体现了一个贴身小厮的专业素养。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继续把话说完:“少爷您放心,小的我已经问仔细了,谭师爷逃婚之后,她父亲怕事情闹大,对外宣布谭师爷病死了,聘礼也退了。”
也就是说,他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唐天远只觉胸中的郁气一下就给捯饬匀了。他垂眸看看自己虎口上被黄瓜用白纱布打的一个大大蝴蝶结,板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黄瓜还想安慰他,“少爷,您还是有机会的。”
唐天远两眼一瞪,“关我什么事?”
黄瓜心想,都关心成这样了,还不关您事,当别人都像谭师爷一样瞎吗……
自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口。
唐天远觉得谭铃音胆子够大的,还真敢逃婚。他也说不好自己对此事的看法算是正面还是负面。按理说女子不该逃婚,婚姻大事就得听爹娘的,她爹让她嫁什么人她就该嫁什么人。唐天远以前确实是这么想的,不只他,估计全天下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现在呢?他一想到如果谭铃音当初确实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早已经嫁给了那根大葱,说不准连孩子都生了。一想到这里,唐天远就浑身不是滋味。
谭铃音怎么可以嫁给朱大聪呢?凭什么她爹让她嫁她就得嫁呢?儿女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婚事不能自己做主?
进而,唐天远又想到了自己。他呢?他的婚事能自己做主吗?他也要听他父亲的安排,往后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做妻子吗?就算那个女人与他脾性不和、话不投机,他们依然得日日相对,就这么搭伙过一辈子?
他以前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好,但现在想一想,实在有些可怕。
顺着这个思路,唐天远越想越多。他和谭铃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谭铃音遇到事情都是一咬牙一跺脚先做了再说,就算留下疏漏,往后慢慢再缝补;唐天远则喜欢把事情仔细想个透彻明白再行动。
且不论唐天远是怎么想的。谭铃音这天早上起得有些晚,因为醉酒,头依然疼着,缓不过来。她隐约记着自己昨天回来之后似乎在县令大人面前抖了一番威风,现在想想竟有些后怕。那个人胸襟欠佳,要是被他报复可怎么办。
再把事情往前倒,就记得清楚了些。朱大聪说的那番话,他的失意消沉,两个心情不好的人喝闷酒……
谭铃音落寞地叹了口气。内疚这种情绪就是钝刀子,划一下可能不觉得很疼,但是三天两头地往你心口上招呼,早晚划出血淋淋的伤口,这样的伤最疼了,还不容易好。总之就是煎熬。
谭铃音决定结束这种煎熬。至少,她要告诉朱大聪,他那第三个未婚妻根本没死。
于是她来到朱大聪家。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
两人一见面,同时说出这句话。谭铃音一怔,道:“你先讲。”
朱大聪看着她的眼睛,“昨天喝了酒,我不敢讲,怕你以为是醉话。我现在十分清醒,说话也是认真的。”
谭铃音听他这样严肃的语气,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认真对待,连脊背都挺得直直的。
朱大聪说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挺喜欢的。以前有人给我说亲,我从未想过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但是自从看到你,我就一直在想,假如我今生娶了妻,我的妻子就该是这样的。”
被表白了。谭铃音脸腾地红起来,结结巴巴道:“我,我……”
“听我说完,”朱大聪打断她,“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一直很犹豫,也很痛苦,不知道该不该求娶你。明知道希望不大,却还是想试一试,否则我会抱憾终身。妙妙,我很喜欢你,但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他深吸一口气,苦笑摇头,又道,“我还是想博一下,所以,你……你愿意嫁与我为妻吗?”
谭铃音有些蒙。她没想到他竟然与她说起这些。她的脸火辣辣的,“朱大哥,我不——”
朱大聪见她要拒绝,急忙又道:“我保证,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的父母都是开明宽和之人,我的家业也还算过得去。我也从不眠花宿柳,养童纳妾。你若嫁与我,我定同你好好过日子。”他越说越急,终于一把捉住她的手,“妙妙,别拒绝我。”
谭铃音没遇到过这种当面求亲的。她羞得不行,低头抽手,“朱大哥,你先放开我,让人看到不好。”
朱大聪放开她,又追问道:“铃音,你与我说实话,你可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谭铃音愣了一下,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令她不那么喜欢的面孔。她摇摇头,“没有。”
朱大聪紧绷的神色松动下来,“如此,妙妙,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真的会一生对你好。”
谭铃音本来想拒绝,但是一抬头,看到他渴望到近乎哀求的眼神,她本来就怀有愧疚之心,现在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
她只好说道:“朱大哥,你值得更好的姑娘。”
朱大聪失望地垂眸,“妙妙,还是嫌我克妻对不对?”
“不不不,不是,”谭铃音有些急,“朱大哥,其实……如果,嗯,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的第三个未婚妻,她没有死,你会怎么办?”
朱大聪神情有些恍惚,“如果她没有死,我会很高兴。我真的很为她高兴。”
“你不恨她吗?”
“知道吗,相比较一生陷进懊悔和痛苦中,恨真的不算什么。”
谭铃音听到此话,只觉得心口酸酸胀胀,眼眶发涩,总之难受至极。她高声道:“朱大哥,她没有死!她真的没有死!”
“你怎么知道?”
谭铃音没再回答。她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好转身落荒而逃。
朱大聪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的小厮走上前,说道:“少爷,您明知道她是……”
朱大聪摆手打断他,“从身到心,我都要。”
这边谭铃音一头跑回县衙,胸中郁结并未退散。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她吸着鼻子,咬牙忍着。
从县衙到内宅,二堂是必经之路。唐天远这回站在二堂的庭院中,等谭铃音。一想到谭铃音和那朱大聪的关系,他就不自在。而且朱大聪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怀好意。
总之,唐天远打算好好跟谭铃音探讨一番此事。
看到谭铃音失魂落魄低头走过二堂,唐天远叫住她,“谭铃音。”
谭铃音头也不抬,“干吗?”嘴上答着话,脚下却并未停歇,像是逃命一般。
这样应付的姿态让唐天远更不满意了。他有心震慑她一番,于是抬高声音怒道:“你干的好事!”
谭铃音果然顿住脚。她抬头看他,他发现她眼圈发红,两眼湿润。
“做什么吼我啊!”她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本来就难受,现在莫名其妙地被人吼,这点委屈足以使她泪水决堤。
唐天远一时慌了神,从昨天到方才一直攒的怒气一下就无影无踪了,他连忙哄她:“不是,我……我逗你玩儿呢……”
泪闸一打开,谭铃音就再也不克制,泪珠子串成线,在脸上划下两道水痕,像是又窄又浅的小溪。
虽是涓涓细流,却是绵延不绝。
唐天远的心脏揪疼揪疼的。他早就发现了,他看不得她哭。别的女人哭,他顶多是同情,但是谭铃音一哭,他就会心口疼。他掏出帕子帮她擦眼泪,焦急地道:“你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谭铃音从默默饮泣开始放开嗓子号了。
唐天远顿时手忙脚乱。他此刻也不做他想,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搂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有我在,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谭铃音倒并未挣扎,趴在他怀中接着哭,只是脸贴着他胸口,大概哭声被闷住,总之是弱了不少。
感受着怀中人因哭泣而身体一颤一颤地震动,唐天远的心几乎碎成八瓣儿。
他突然想,他也许是真的看上她了。
唐天远总算见识到这大千世界的玄妙。他怎么会看上谭铃音呢?
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唐天远理想中的妻子是品貌双全的大家闺秀。谭铃音的“貌”马马虎虎过得去,可是“品”呢?
嗯,若把这个字拆开,她倒也能占着一个“口”字,口角伶俐,能吃能喝。
总之绝不是他中意的类型。
更何况,她还是妙妙生。
想到她这层身份,唐天远继而就想到她那本名著《唐飞龙西行记》。一开始只是想给她个教训,现在看来,那本书里唐飞龙与妙妙的种种,实在是暧昧得冒泡。
唐天远忍不住低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猛然顿住。好端端地又胡想这些,像个傻子一般。
不想这些,想点别的。
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谭铃音。
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呢?唐天远开始认真客观地挖掘谭铃音的优点,最终发觉这个女人她其实……没啥优点。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就是她手脚挺漂亮,但这不足以成为主要原因。唐天远很了解自己,他不是色欲熏心之人,不可能因为好的皮相就如此倾心。比如,青楼楚馆里有一类消遣就是让女子赤足用脚托着酒杯给客人敬酒,这类机会很多,他要真是个贪好皮相之人,不可能活到现在还未识过云雨。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呢?
想来想去,唐天远只好承认,他也不知道。
原来“喜欢”这种情感是如此神奇,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就把一个人牵挂上了,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那个人就这样住进你的心房里,是不速之客,又宾至如归,像是本来就属于那里。消不掉、赶不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你,想到她时,你的心口就会微微发着热,心中像是注满了温热的泉。看到她哭时,你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巨掌用力拧着,疼得呼吸不畅。
那滋味,啧啧。
唐天远抬手抚了一下心口,终于还是笑了笑。
但他很快又笑不出来了。因为出门右拐就能看到谭铃音的前未婚夫。一般像唐天远这种智力过剩的人,无事还要多想三分,何况是前未婚夫主动登门,打死他也不信这会是巧合。
谭铃音既逃婚了,就表明她不中意朱大聪,这一点唐天远比较放心。不过现在他刚想明白某个问题,已经自发自觉地把谭铃音扒拉到自己碗里,知道有人惦记她,他自然不会高兴。
在认真思考如何赶走朱大聪这个问题时,周正道很不巧地来找他了。
周正道带来了知府大人的亲笔信。自上次矿井中发现尸体,这已经是府台大人写给他的第二封信了。唐天远当着周正道的面把信拆开看了,内容与第一封大同小异,无外乎是亲切地问候他顺便叮嘱他出了事儿不要一个人扛,要先和上官商量一下,什么什么的,只不过这次语气缓和了不少。
唐天远收好信,问周正道:“认尸的事,还没有进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