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雒不知道自己在有此山上到底度过了多少岁月。仲筤说过,山中无日月,他觉得是多久,就是多久。只有偶尔外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外面是如何沧海桑田。山中时有误入的凡人,但他却再也没见仲筤出面过,总是他或者小岚随意地施个术法,便把人打发了。他时时回想起当年那个陪仲筤下棋的樵夫,此时他已经再也不是枝头那只对世事无所洞察的小鸟。
他终于明白,对仲筤来说,永远被困在这山上,连日月更替都不再有,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他看着被拦在覆偃台禁制之外的仲筤,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遗憾。
还是太短了。他想。没有过够啊。
那时他已经不觉得仲筤没有长羽毛不好看了,但他也确实没见过仲筤更不好看的样子。仲筤鬓发散乱,面上是被那些如利刃一样的黑气割出来的道道血痕,衣服也都快碎成了一片一片。九雒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鸿蒙大阵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覆偃台上千年万年都没有变化的石台裂开了,整座有此山好像被他凌空劈开,地下的浊气冲天而出,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要裂开了。
好疼啊,他想。我只是一只鸟。一只鸟的骨头,本来就很轻,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重击?
仲筤的眼睛红了:“九雒!住手!”
他看见仲筤手里已经捏了一个引雷决,天上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这是他渡劫时挨的九天玄雷,以他现在的境况,一道下来就够他形神俱灭了。他竟然不觉得怕,反而问了一句:“你要亲手劈了我吗?”但声音太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声说一个字。
仲筤咬着牙:“我、说,住手!”
九雒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段很久远的对话。
“鸿蒙大阵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那永劫柱就会倒。”
“永劫柱要是倒了,会怎么样?”
“那天就塌了。”
“天塌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整座山都在晃动,黑气呼啸着,从更大的地缝里直冲天际,与天上聚集的黑云凝结成了一团。他催动最后的灵力,血在蔓延,沿着覆偃台上那些陈旧的铭文像蛇一般爬行……小岚的声音淹没在厉鬼的嚎哭声里,她在喊“不要”,但是仲筤捏决的手指已经重重地往下一压——
电闪雷鸣,黑气中瘦削的年轻人顷刻之间被电光照得雪亮。但那双眼睛只是闪现了一瞬,随即再次被黑气包裹。雷声不绝于耳,震得天地都为之撼动。仲筤突然整个人扑进了那团黑气中,但黑气不敢靠近他,只是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衣角。几缕金线从他手心流出,穿针引线一般,飞快地缝住了鸿蒙大阵的缺口。在石台铭文里流动的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催动着,主动融进了黑气里。那黑气像活了过来,凶狠地撕咬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九雒。仲筤眉心的刻痕发出愈加耀目的金光,他的眼中竟然盈满了泪。他似乎很想伸手把九雒救回来,但那金线缠着他,另一头牵着已经破碎的鸿蒙大阵,于是他只能看着那些黑气一口一口地吞下了九雒。
又是一道雷劈下,黑气被短暂地震开,九雒毫无知觉地垂落下一只手,腕下已经只剩森森白骨。
仲筤发出一声不似人的低吼,金线崩断了,他的衣袍被罡风鼓动,突然有什么东西包住了九雒残存的身体,另一道雷劈下来,顺着那无形无质的防护膜一下子劈到了仲筤身上。
小岚惊声尖叫:“父亲!”
仲筤牙关紧咬,眼中流下了一行血泪。雷是他引来的,如今反噬到他身上,威力翻了一倍。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飞快地催动灵力。一时金光大盛,九雒残缺的身体在那个茧一般的防护膜里渐渐融化。他的灵体消散了,逐渐变回了原形。一只满身是血的白雀儿,脖颈无力地垂下来,掩在了自己的翅膀下。
仲筤看着那小雀儿,眼神有一瞬的怔愣。
从裂开的阵下冲出的黑气突然放弃了撕咬小白雀,化作几道黑龙四散而去。仲筤蓦地回神:“想走?”
他袖中突然蹿出无数条泛着金光的铁索,在空中缠住了那些四散的黑气。仲筤一手紧紧攥住铁索,另一只手并指为刀,在腕上一划。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手滴下来,流进了铁索中。黑气中似有无数厉鬼,一沾到仲筤的血,就在空中炸成了无数蓬血雾,他的袍子很快便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暗红色。仲筤眼中的血色更重,裂开的覆偃台在他强大的力量下开始缓缓向中间并拢——
又是一道天雷,仲筤惊骇万分地转过脸,看见那拳头一般大的白雀儿,就这样在他面前被玄雷劈了个烟消云散。
“九雒——!”
地动山摇终于归于岑寂,小岚冲破了禁制,冲上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仲筤。
黑气散尽了,云霁天开,一缕天光照了下来。
仲筤抬起头,看见一根洁白的绒羽,飘飘荡荡地,落进了他的掌心。
“我以为,你不会怪我。”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