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阿慈。”老者阖眼一瞬,“先辈们的恩怨,代代相传何时了。我们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些家训。”
“不过是。”妇人重复,语声骤沉,“全族的性命,你知道是多少人。家族覆灭断子绝孙,这不是家训,是血誓。”
“你就还活着。说明当年有人活着。你们家没有覆灭,一直传到了你这里,何谈断子绝孙。”老者声量却轻,不知是说不重还是不愿说重,
“你不姓王,三年前我就知道了。按百年前规矩,我该杀你。但我没有。阿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此朝我为君,我对你,对你们家,没有赶尽杀绝。我甚至以此为最后凭据决定将君位给他,就是为了能让程——”
“百年前的杀戮和背叛,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化解的。”妇人淡声,“人命是用人命来抵的。”
凤袍老者似用光了最后气力,连坐在台阶上都觉疲累,双手撑地,沉沉喘气,
“我病痛大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夭,段氏正统断在了我这里,还不够么。”
妇人一直无波的眼里忽起阴晴。
“外面那个姑娘,”老者继续,咬字开始不清楚,
“她答应帮我两件事。一件是今日正宫门的局,另一件,是我多年恶疾的源。正宫门的事已经完成了大半,然后她领了你来见我。阿慈,三年前知道你不姓王,我就有些怀疑了。”
“她倒真是好反应。我不过救了她一命。”妇人点头又摇头,似乎叹息,更像如释重负,“也好。我今日来,本也是打算告诉你的。”
“是从前你老带进宫让我尝的那些吃食?”
“吃食,送你的香囊、鞋袜、扇坠、沐浴用香料。能动心思的,都动了。”
老者也点头,惨白面庞上分明悲戚,却有笑意,“无孔不入。怎么防得住。”
“那你时候又何曾防我。”
老者真正笑起来,便如孩童,“你知道就好。”
妇人不去看那张纸糊般的脸,挪开视线望满殿瑰丽帐幔,“今日你说,三十年前是让他的,此话何意?”
“我十七那年不就病发了?一拖两三年,御医都说治不好,怕是要摧折一生,哪里还敢娶你。自然只能让了。”
两臂撑地都已经撑不住,老者忽向后倒去。人在台阶上,身后也是台阶,他颓然躺倒,不甚平整摊在总共没几级的阶梯上,观之狼狈,更似孩童。
妇人终于起身,四下看了看,至正北座椅上拿过两只靠垫,复蹲下,放在老者后背与台阶之间。
“你今日,怎突然愿意来同我说实话了?”后背触在软垫上,老者觉得舒服了些,勉强笑问。
“这不到最后了。”妇人一侧身,坐在台阶上,与老者衣袂若即若离挨着,“你晒不得日光,今日又为何挪伞?你是君,他是臣,就算不公,谁又敢说什么。”
“这不到最后了。”
妇人没再说话。
满室兰香,幽荡荡如少时春夏。
“今日他要接这君位,我也不必苟延残喘到天长节了。”老者继续慢道,字字断续,“几十年没怎么晒过太阳,临到跟前,沐日光投壶,也是件妙事。”
殿内深寂,半晌无人言。凝神细辨,方闻高木密林外兵马人声震天,混在暖香暗光里传进来,只像多年前午后乍醒听到的戏台子杂音。
嗡嗡绕绕,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