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费思觉得可笑的时候,祝野却满目怜爱地看着她凸起的肚子,说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丁费思苍白地弯了弯嘴角:“我觉得延字很好。”
祝野问她为何,她只是抚摸着肚子道:“愿陛下福祚延绵。”
延之一字,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不过是延续她的痛苦,算是恰如其分。
祝野却眉眼含笑,说延字极好。
而丁费思知道,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本就孕中亏损,她气血两亏,生育之时她自己都未必能活,何况是这个孩子。
没了外戚独大的可能,祝野一天比一天要倾注心思在她身上。
他对她体贴入微,连带着阖宫的人对她都小心谨慎起来。
她有时会想起鹿复,平白无故地落泪,有时也许是在磨着墨,有时是在发着呆,一行清泪就毫无征兆地落下。
明知她在难过什么,他也会揽她入怀,温声安抚,向她承诺以后。
她有时也会想起姨母,姨母那么希望丁氏继续做皇后,若她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幕,不知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她突然开始喜欢藕荷色,宫中帘帐床幔一应换成藕色,似乎要把这些年缺的都补回来,而祝野也都纵着她,从未说过一句皇后不宜微贱之色。
宫中的嫔妃都围在未央宫,笑语捧夸说娘娘宫里看起来温绻宁静,格外舒心。
在欢笑与吵闹的人声中,她捧着逐渐变冷的茶盏,却想起簪花游街那天,楚钰也是被一群人围着,笑着时的模样。
她看起来那么开心,灿烂,不知道在碧落黄泉之中,又过得怎样。
丁费思甚至还会想起那个总是对她笑的庶兄,无论丁费思怎么嫌弃他,他总是笑着,用宽厚的手掌摸摸她的头说没关系,夸她说我们家姑娘是长安最漂亮的姑娘。
可是他死了,俊秀温厚的少年死在了二十三岁。
还有她多情又思虑良多的父亲,总是叹气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太过繁盛未必是好事,果然丁氏就被灭族了。
以及那个管得很宽的胖奶娘,明明丁费思才是主子,奶娘却总是指手画脚,连她喝不喝冷茶都要管。
还有她那个唯唯诺诺,却蠢得可爱的丫鬟,每次她正眼瞧那个小丫鬟一下,小丫鬟就被吓得一哆嗦。
但他们全都死了。
丁费思想着,眼泪又不自觉落下来,宫人惶恐不安,她却只是温声道孕中难受,难免伤心,宫人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与从前一点小事也要挑剔的性子全然不同。
她好似越活越回去了,总是想以前的事,也和很久以前一样随和。
又是一年初春。
她肚子里的孩子发动了,阖宫忙中有序,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只是丁费思却知道,这一遭是有去无回,她根本没有力气生这一个孩子。
但她低估了自己,等这个孩子真的要降生的时候,她忽然不舍得让它和自己一同送命了,几乎是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
她听见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要不行了。
祝野不顾宫人阻拦,冲进来握住了她的手。
丁费思看着床幔,却仿佛看见两年前。
那时万国来朝,她衣着华贵行于众人之间,满殿声响齐齐一滞,众人看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艳,使臣赞叹她是盛世之荣,皇帝姨夫和皇后姨母难得面上含笑,她走过鹿复,走过太子表哥,坐在父亲身边。
她的面前,是泱泱的人群,推杯换盏,欢笑畅饮。
一行眼泪自她眸中流下。
丁费思忍着剧痛,死死攥紧祝野的衣袖,纤瘦的手骨节尽突,眼前已然是一片模糊。
她咬牙切齿道:“我死了之后,要奉茗替我收尸,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说过假话的人,算是我留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祝野眼眶微红:“好,朕答应你。”
丁费思含着眼泪,不知自己将要何去何从。
想起从前那个繁华的大昭,她忽然开始念封后时念的祭祀辞。
她的声音在不住地发抖,寒冷从一年前斩首的菜市口穿来,刺入她的心脏要杀她,永绝后患。
“一拜,吾主万岁。
二拜,福祚延绵。
三拜,国运亨畅。”
祝野以为她是遗憾于还未封后就要离开,忙握紧她的手:“朕一定封你为后,你是朕唯一的皇后。”
她却微微侧头,咬牙颤抖道:“祝野,你别以为我是想嫁给你,我只是不愿孩子没有名分…”
祝野愕然。
“如果有下辈子,你绝对不会是我所愿第一。”她的声音抖得全然压不住,却咬紧最后一句话,“你不配。”
她的手登时失力坠下。
最后一个字落下,丁费思猛地惊醒。
她睁开眼,入目是昏黄的夜灯灯光,祝野正坐在床边看手机,见她突然醒了,放下手机将她揽进怀里,温声道:“怎么醒了?”
丁费思抬头看着祝野的脸,还一阵阵地缓不过神来。
她晃晃脑袋,企图把梦里的厌恶与恨意甩出去。
但看着祝野的脸,总觉得那些记得的梦境片段还在上演。
过了好一会儿,梦里的画面逐渐淡忘,她才怔怔道:“哥哥,我说了你可能不信。”
祝野灭了屏,低头看她:“不信什么?”
看着他平和温柔的表情,丁费思挠挠头,企图把梦记起来捋捋。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身居高位,可能是个公主,然后你倾慕我,来送我簪子,但是我看不起你,还讽刺你。”
祝野忍不住笑了。
丁费思紧张道,“你笑什么,我说真的。”
祝野眸中笑意流转,伸手捏捏她的脸,没有和她深究惹她生气:“知道了,公主殿下。”
她又和祝野迷迷瞪瞪说了一会儿话,梦里那股绝望恐惧的感觉才真真正正驱散了。
祝野以为她是最近担心太多,才睡不踏实做噩梦,轻声哄她:“等我们解决完褚烟的事情就回家。”
丁费思点点头,想起之前他说褚烟可能有帮手的事情,她追问道:“你有查到褚烟的帮手是谁吗?”
祝野拿起手机,把查到的东西给她看:“似乎是一个叫楚钰的年轻女人,素来拜高踩低,随性行事,褚烟敢那么大胆拿你的身份,恐怕也有她在其中相助。”
丁费思一愣:“楚钰吗?”
祝野漫不经心道:“你认识吗?”
她连忙摇头:“不…不认识。”
可是纠结片刻,她又忍不住道:“你查她的时候有拿到她的照片吗?“
祝野找出来,将手机递给她。
但丁费思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像是雷一样击中她,可再细看,那股感觉却消失了,像那个梦一样,消失得不剩寸缕。
丁费思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开口:“要不就不追责她了,毕竟褚烟才是拿走我身份的人。”
祝野也有此意,毕竟事情已经快解决了,不追究这个女人也能揭破真相,而且他们只是为了解决麻烦,并非久久耽搁,还是少耗时间为好。
只是说话的间隙中,梦境里的声音却滑过丁费思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