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一直很冷峻地看着他,她心道,男人果真都是更残忍的,他是体会不到她的心情的。因为他压根就不爱她,他一直都这样,那来这里做什么呢?她想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是不是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多,没有的事,章望生看起来蛮平静的,又是那副当兄长的口吻,真是令人作呕,她这么想着,说话就不客气了:
“你这几天开销多少?我付钱。”
她从精致的鳄鱼皮包夹层里,掏出没兑换的两张美金,丢到他跟前:“应该够了,我不爱欠人人情的。在美国,就是男女朋友也要把账算清楚,这样多好,省得以后扯皮。”
章望生有些错愕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没花几个钱,这儿也不是美国,用不着美国的那套规矩。”
南北冷笑:“没花几个钱?你一个月工资有一百块吗?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她朝他破大衣上瞥了眼,一脸轻藐。
章望生没有半分局促,他也没辩解:“是我自己愿意来的,钱也是我自愿花的。”
南北好笑道:“谁叫你来了吗?咱们什么关系?这是我的家事,再吵再打,就是翻了天,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操心,你姓章,我姓黎,八竿子打不着,听听你说的,好像你又跟多伟大似的,你多管什么闲事呢?我就是叫我亲哥打死了,也不关你章望生的事。”
她越说越气,跟要吃人似的,章望生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她说得没错,他是外人,他没资格管姓黎的事,他来之前就清楚的,可还是来了,他一遇着她的事,就这样鬼迷心窍。
“你必须把钱拿着,我不想欠人家的,尤其是你,我再也不要跟你有瓜葛,我结婚你也不要来,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来上什么礼金,你一个光棍,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能混上个媳妇,少来我这讨嫌。”她一脸的恶毒样,目露凶光,胸膛起伏个不住。
章望生被她弄得很难受,他捡起钱,装进了军大衣的兜里。
“你放心,你结婚我不会来的。”
南北几乎要绝望了,她昂着脸问:“我要跟人家结婚,你没有话要说吗?你怎么不问问我,了解冯长庚吗,爱冯长庚吗?你这人最虚伪了,我就知道,你从来没真正在乎过我,你要是在乎我,就不会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真不明白你天天扮演高尚有什么意思,来这么一趟,满足你想高尚的心理了吗?”
她还是觉得太不公平,他要结婚,她灵魂都跟着死了。他现在呢?揣起她给的二百美金,还有的赚,就这么回去了,真是门好生意啊。
章望生垂着眼:“我是外人,不好过问你这些的,你要是愿意说,我听着,你要是不肯,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只要你过得好,就圆满了。”
南北不停点头:“那是自然,我当然过得好,我在美国发财呢,不像你,一辈子跟那二亩土坷垃打交道,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一定不晓得我要嫁的人有多好,婚礼我不会请你的,但你应该看看现在冯长庚什么样,一个星期后,你到我家里来,我家地址你晓得吧?”
她趾高气扬望向他:“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章望生觉得她摇摇欲坠,精神极度亢奋着,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她,他太心疼了,可往后也轮不到他心疼了,那为什么要长大呢?不长大,他就跟她永远留在月槐树,他永远十几岁,是个少年人,她永远是个孩童,他背着她,抱着她,相依为命,谁也不能夹在他们中间,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永永远远这么着。
她小时候总缠着他讲志怪小说,传说中,有种女树,天亮的时候生下婴儿,这婴儿等朝阳东升就会走路,中午便成人,到了黄昏衰老,太阳一落山死去。翌日循环往复,真是叫人羡慕,日日可得青春。他不晓得怎么想到了这个故事,又想起当年一块看的《战争与和平》,那会儿,刘芳芳手里是残本,没第四卷 ,没大结局的。多年后,他把书的结局看了,娜塔莎不再爱安德烈,跟一个纨绔子弟私奔,最终嫁给了她自幼熟悉的彼埃尔。
南北像娜塔莎那样长大了,不再是少女,她也要像娜塔莎那样,选择适合她的,爱她的,她也信任的彼埃尔。他在她生命里,是路过的风景,这风景荒凉、贫瘠,滋养不了她。
章望生心里绞成了一团,他说他一定来,手里拎着那个印着“农学委”的旧包走出了招待所。
这个包,还是那年去北京,人家发的,他一用好多年。
他都走到楼下了,南北不解气,觉得少说了点什么,立马冲到窗户那把身体探出去:“是不是哪天我死了男人,挺着个大肚子,你又要伟大地来养人家的孩子了?那你真该去美国,那儿单身母亲多的是,美国最能满足你这种喜欢养别人孩子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