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庚没吭声。
南北忽然爆出一长串的笑,她是一点不在乎人怎么看。
“你死心吧,我对你这号人压根没兴趣,咱们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还是好好学你的习吧。”
冯长庚像是很习惯:“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些月槐树老熟人的事吗?”
南北面无表情:“不想,跟我没关系。”
冯长庚说:“那咱们确实都知根知底,一样铁石心肠。”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冯长庚,你别自恋了,每次你都往脸上贴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搞清楚,咱俩不一样,现在更不一样,你充其量,就是我这么多爱慕者中的一个,既不突出,也不特别,你自恋个什么劲儿啊?”
她想笑就笑,笑着笑着那个声音会陡然一顿,像在悬崖边刹脚,面容沉郁起来,这一点,没有人能理解的。
冯长庚被她说得毫不留情面,他也晓得,她就是这样,是长满荆棘的玫瑰花,连花芯子,都是刺做的。
每个系都有她认识的男同学,人家追捧她,推崇她,她跟英国女王似的,哪儿哪儿都是她的领地。她时而平和可亲,时而又冷漠非常,叫人非常难把握,她是开朗的,同时也是孤僻的,她总是出现在公众场合,一点不怯生,但从没见过她和谁真正走得很近,她跟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可当人家产生幻觉时,她又立马摆出不能冒犯的姿态,同学们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矛盾的人。
冯长庚远远瞧见过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谈阔论,穿着非常别致的裙子,一个学校里,没一个人穿,后来才晓得是找裁缝按俄国名著插画风格做的。她有个姑姑,留在美国,七八年开始中美之间访问频繁,大约是联系上了,黎与时的物质条件在学校里是很出名的富足。
当年,黎钧鸿家里因为被搜出几封与妹妹的书信,就成了他里通外国的铁证,罪上加罪,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时局一变,有美国亲戚,是一件相当时髦,令人艳羡的事情。
到了冬天,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衣,对着镜子,擎起一支口红打扮,她还喜欢穿高跟鞋。她写信给妈妈,鼓励陈娉婷也打扮起来。有时候,她会跟美国的姑妈通国际电话,姑妈在电话里很爱说琐事,什么唐人街的卤菜不地道啦,圣诞节又下雪冷得很,犹太人邻居送了点东西不晓得回什么好……南北问:“唐人街卖中国的吃的吗?”
姑妈说:“很多的,但毕竟没家里的好,你爸爸给我寄了些罐头,我爱吃的,你在学校里好不好啊?”
南北握紧电话:“很好,大家都很能吃苦,学习氛围很浓厚,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姑妈笑道:“中国人就是特别能吃苦的,走哪儿都是,苦真是吃得够多的了,希望你们这一代往后不要再吃的好。”
姑妈八零年回国探亲,带了许多东西,同黎钧鸿一见面,自然是要抱头痛哭,因为哥哥那两道浓眉,已经叫岁月摧得花白,眼袋非常明显,总像含了一泡热泪。姑妈问起自己的同学,知晓在下放时脑出血死掉,又是一阵唏嘘,但很快高兴地说起南北留学的事情,因为公派名额太少,竞争很大,不亚于七七年高考。姑妈说自费也可以的,到外面闯一闯,才晓得这里跟外面差距有多大。
因为她聪颖,全家偏爱于她,惹得大姐同二哥都很不满。大姐没能考上大学,念的师范,不用花家里钱很自豪,但听姑妈说留学的事,心里又失衡起来。客厅里的欢笑,叫人难受,大姐酸溜溜问姑妈留学到底要花多少钱,南北道:
“无论花多少钱,自己能想办法挣呀,人有手有脚,美国遍地是机会,还能叫活人饿死不成?”
大姐说:“你别逞能,又没去过美国,资本主义国家再好也没社会主义好,到那吃苦可别后悔。”
南北说:“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再说,苦不苦,你问问姑妈不就清楚了?”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姑妈打圆场说:“有时候会想家,这些年,我一直很牵挂你们。那年纽约下大雪,我一个人走在高楼大厦下头,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心想不晓得你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不能通讯,真是害怕得很。我真是怕,能回来的时候人家跟我说,你家里已经没人了。”
姑妈拭起眼泪,南北手底正转着地球仪,呆了一瞬间,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妈。大姐却对姑妈的话嗤之以鼻,你在高楼大厦下空落落的,哪里晓得我们在干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