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实在不肯,那就不要管人家爱不爱我,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那我嫁给谁都一样的。”她茫然又痛苦,暗黄的微光照在她脸上,渺茫的神情叫章望生又忘情地搂过了她,按在自己胸膛前,不留一点缝隙,好像要把一切都撵出去,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干的在两人之间。
他是在浪潮里偷生的凡人,可竟然还能得这样的感情,太炽烫了,要把人毁灭一般。
“我不要你嫁人……”他没有意识地说出这句,南北听见了,她努力昂起脸吻他,她的嘴唇是月华下的梨花,非常娇嫩,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像是要往肚子里咽在身体里扎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他心惊胆战地想着,最后一次好了,就这一次好了。
可月华那样光洁,照得人间满是清辉,他觉得太肮脏了,太龌龊了。文明的,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轰然全压下来,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头,匆匆起身,疾步往院子里走去。南北怀抱间陡然一空,她怅惘地看着三哥坐过的地方,床单残留褶皱。
“我到李崎家去一趟,你先睡吧。”隔着窗户,章望生的声音传进来。
他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月光下坐着,空气特别冷,冷得好,他在这样的冷中才能不至于推错那扇门,跌进深渊里。
两人的关系陷入一种矛盾的,暧昧的僵局。南北恨他的立场,她无论怎样勾引他,章望生像是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钩一样,她气得骂他,骂他是懦夫,章望生并不生气,他还是很和气地跟她说话,关心她的一切。
到了深秋,章望生被临时调到农场去帮忙,牵涉出纳之类的事情,缺一个能写能算的人。本来,这个活儿是想叫刘芳芳去,但她整个秋收没日没夜地干,太拼命了,什么重干什么,搞得终于尿血,止不住,特别吓人。刘芳芳写了申请想要回城,月槐树因为隔壁大永公社有这样的先例,也怕闹出人命,又是一出麻烦,便报告上去,最终得以批准。
这个事,邢梦鱼太羡慕了,她眼巴巴看着刘芳芳收拾东西,说:“芳芳姐,你能回家了。”
刘芳芳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好像一间屋子,经年脏着,如今一下清扫干净,空气中再也没有叫人不堪忍受的飞尘。
“这是些日常用品,我不带走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刘芳芳很慷慨说道,邢梦鱼贪婪地盯着她那张回城证明看,她几乎是嫉妒了,怎么能搞到这样的证明呢?怎么才能呢?
刘芳芳坐着汽车走了,她没有任何留恋,她还剩了些信纸、钢笔,走前问邢梦鱼要不要这些东西,邢梦鱼对这些毫无兴致了,刘芳芳便请她转赠给章望生,也许到农场用得上。
邢梦鱼把纸笔给章望生送来,她有些魔怔,一直提刘芳芳回家的事。
“章望生,你说我要是也尿血,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章望生心里清楚,这大概是刘芳芳有意的,为了回城,她一定是想尽了办法。
“她是太过劳累,这样很伤身体。”
邢梦鱼表情痴痴呆呆的,她看起来特别柔弱,凄白的脸,总像是刚哭过,章望生见她鞋子都烂了,前头像小孩子嘴张着,满是尘土。
别的知青逢年过节,可以回家里拿点东西,她家里什么都没了,连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改造,不准通信,不知死活。
章望生把嫂子当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本来是留给南北的,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搁那了。
“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穿也是顶脚,你试一试吧,干活穿。”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她道了谢,忽然泪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能选择,不去做个坏人罢了。好跟坏,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梦鱼要是晓得她举报的事情,一定认为他的妹妹,是个坏人。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许有天你们都能回城,别灰心,好好过,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
一提父母,邢梦鱼更加伤心了,但章望生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时空都变了。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方便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自行车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员们说,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都骑上洋车子了。